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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水三千》:命运浪潮中的奋进者

时间:2023年12月12日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作者:黎静荷 唐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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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 | 黎静荷 唐小林  2023年12月11日15:20

  《庄子·逍遥游》有言“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在庄子奇幻瑰丽的想象中,鲲鹏击水高飞,最终扶摇直上,其中“击水三千”暗示的便是一种勇于拼搏的奋进精神。而李飞熊的长篇小说《击水三千》恰恰讲述了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奋勇拼搏、对抗命运的故事。小说以主人公张厚坤的人生轨迹为主线,叙述了他下海经商、破产自杀、还清债务的跌宕经历,不仅真实地再现了本世纪初辽阔的时代画卷,更讴歌了以张厚坤为代表的奋进者在命运浪潮中永不屈服的坚韧精神。小说的高明之处在于,叙述者只用了大地、关帝庙、水这三个普通的意义装置,便将深厚的文化传统、激荡的时代风云和人性的诡秘幽暗与亮光,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

  大地:跌宕命运无言的承负者

  张厚坤的名字来自《周易》坤卦的大象——“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在《周易》中指代的是大地,象征着阴柔顺从与无边的包容力。大地的包容性与承受力与张厚坤所表现出的坚韧是极为相似的,在面对命运的波折时,他就像大地一样无言地承受着,然而他承受苦难但并不委身苦难,他身处苦难之中仍不断奋进,这样的深厚生命力正来自于大地。

  《击水三千》的故事以张厚坤的奋斗史为中心展开。张厚坤出生在北方的凤凰城,曾在部队当过侦察兵,退役转业之后,他放弃了部队推荐的就业机会,全身心投入了他认为很有发展前景的房地产行业。在张厚坤的奋斗史中出现的第一个贵人是他的老板冯正伦。冯正伦十分欣赏张厚坤的才干,给张厚坤提供了一百万元启动资金,而正是这一百万元,开启了张厚坤跌宕起伏的新的人生。

  张厚坤凭借着冯正伦的启动资金开了一家公司,一时风头无两,但命运风云变幻,张厚坤很快便彻底破产,由于无力偿还债务,张厚坤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投身黄河。通过张厚坤的投河自杀,作者引出了《击水三千》的另一位重要人物:王元吉。面容透着“邪恶的慈祥”的王元吉救起了自杀的张厚坤,为感激王元吉的舍命相救,张厚坤在月色之下和他结拜为兄弟,殊不知这个决定日后会将二人的人生紧紧缠绕在一起。放弃自杀后的张厚坤辗转多地,终于拥有了稳定的工作,他每月按时打钱还债,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然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张厚坤在广州再次见到了救命恩人王元吉,并意外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王元吉原来是叱咤江湖的大毒枭“王大”。

  至此,《击水三千》有意编织的命运变奏曲终于初现眉目,王元吉和张厚坤都是颇具才能的青年,都同样在滚滚时代洪流中遭遇了难以承受的破产命运,王元吉在极度贫穷和光耀门楣的欲望驱使下,踏上了贩毒的不归路,而张厚坤则在破产后凭借旁人难以想象的刻苦努力终于还清债务,重获自由。作者通过精巧的情节设置和两位主人公的对比,凸显了张厚坤在命运无情打击下的正直、坚韧与奋进,赞扬了他面对溃败生活仍坚持正道、从头再来的无限勇气。

  在人物塑造上,李飞熊有意将张厚坤刻画为具有多面特征的圆形人物。圆形人物相比于脸谱化的扁平人物,形象更为立体和真实。通过多面性的性格书写,李飞熊展现了张厚坤在事件流中的变化和成长,这种形象塑造的发展性也是《击水三千》极为重要的艺术特征之一。

  小说开篇,李飞熊用戏谑的笔调将张厚坤刻画成一个丑角,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是在他经历了漫长的磨砺之后,才有了“人生不过是兴起兴落,兴起时一马当先冲锋陷阵刀光剑影,兴落时清风徐徐水波不兴幽幽南山”的感慨,其冲淡平和、成熟睿智已可见一斑。张厚坤的成熟睿智来源于他对命运的熟知与领悟,人物形象的成长性与丰富性便体现在这里。

  值得注意的是,张厚坤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英雄,他虽锐意进取、吃苦耐劳,但也有着一般人的懦弱与恐惧,在面对命运的打击时也曾一蹶不振。然而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作者想要塑造的并非一个高大伟岸、远胜一般人的英雄,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受尽生活折磨的普通人。张厚坤的伟大之处恰恰就在于他的失败、他的痛苦和他的懦弱,正是他作为普通人的这些软弱性造就了他的伟大。

  张厚坤曾因为失败而想要放弃生命,但是被救起后突然意识到人生的广阔和无限可能,意识到自己作为丈夫和儿子理应承担的责任,冰冷的黄河水激起了他的求生意志,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懦弱。破产后的债务是不可承受的,但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相反还将沉重的痛苦转移到了家人的身上。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名字中大地的隐喻是父母对他的美好期待,他应像大地一样为家人承载起一切的痛苦、灾厄,为自己承负起无常的命运。于是他直面了自己的失败,并在生活的磨砺中最终战胜了自己的失败、痛苦和懦弱,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张厚坤不见得多么有力,但毫无疑问是一个强大的人,正是面对惨淡生活的勇气使他成为了英雄。

  在张厚坤的人生轨迹中明显蕴含着一种阴阳辩证。在《击水三千》中他是大地的象征,但他身上除了大地的包容与承受,还有着乾天的刚健与自强。包容与承受使得他能接受命运的无常苦难,而刚健与自强则使他通过不断的奋进从苦难的浪潮中脱身。正是乾坤阴阳的合一,使他在困境中也能不断发展与自我更新,最终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出困境。

  二

  关帝庙的崩塌与重建:命运的回环

  《击水三千》中出现的第一个情节是关帝庙的倒塌。作者改变叙述顺序,将关帝庙的倒坍放在故事的开场,有其深刻的用意:关帝庙不仅是建筑,还关乎信仰、伦理与命运,是它的倒坍真正拉开了张厚坤跌宕人生的序幕。关帝庙的倒坍是命运的倒坍,关帝庙的重建是人生的重建,作者将关帝庙的倒坍和重建分别安排在小说的首尾,其实暗示的正是在命运的回环中人生信念的崩塌与重建。

  关帝庙并非小说中唯一蕴含深意的建筑。在张厚坤的记忆中,老家龙门村的土堡上有两座建筑:一座是低矮残破、不知何时修建的龙王庙,另一座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部队修建的供飞机导航的铁塔。作者在描绘龙王庙时有意模糊了它的建造背景,使其呈现为原始、衰败的面貌,而与之相对的则是现代工业化的象征——高耸入云的导航塔。原始与现代,在龙门村这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里并置,成为张厚坤的成长底色,也隐喻了他未来的人生选择——部队修建的军事建筑,代表着先进的现代社会,这种观念最终促使他踏入军旅生涯,但与此同时,“龙王庙”所承载的原始自然信仰,也深植在他的心中,使他始终怀有一种面对无常命运的敬畏。

  龙王庙所承载的是原始而古拙的自然信仰。龙王掌管着人间的风雨与河流,其信仰者多为农民,因为风调雨顺直接指向的正是农业的繁荣,然而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农业的重要性已经被商业所取代,所以龙王庙在小说中便适时地倒坍了。在倒坍的龙王庙的地基之上,做生意发了家的张厚坤建起了一座关帝庙,这是商人的信仰。

  张厚坤敬仰关帝,不仅仅因为关帝所承载的江湖道义,是商海浮沉的经营者的共同企盼和依靠,还因为关帝体现着作为儒家伦理核心的仁义。这种仁义在张厚坤漫长的成长过程中,经由耳濡目染已然融入他的血脉之中,他因而成为新时代经济浪潮中典型儒商的代表,尽管在谋生方式上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内心却仍然秉持着某种源于儒家的道义。

  关帝庙是在龙王庙倒坍的遗址上建立起来的,这象征着儒家伦理与江湖道义对自然神祇所属的另一套伦理的取代。这是社会伦理对自然伦理的取代,自然伦理某种程度上因其神秘与难测,也在小说中成为冥冥命运的象征。

  作者李飞熊在小说卷首让关帝庙在一场暴雨之后倒坍,他有意暗示这是龙王的复仇,因为龙王正是风雨的掌控者。张厚坤亲手建起关帝庙的过程,是他亲身选择自己信仰的过程,这显示的是他对处身冥冥的自然力量的对抗、对命运的反抗,他希望通过建庙的行为掌控自己生活的秩序,而龙王的发怒和关帝庙的倒坍,则象征着这种秩序建构的失败,这是命运对他的反击。

  关帝庙倒坍之后,张厚坤的人生便开始走下坡路,他的商业帝国在颠沛的命运中逐渐瓦解,人生鼎盛时期掌控寰宇的幻觉也随之破除——最终,黄河涨水,淹没了张厚坤借以翻身的枸杞林,他势在必得的水库项目也化为泡影。

  张厚坤的枸杞林种植在干涸的黄河河道上。河道已然干涸数年,他便侥幸地认为河水不会再涨起来,而掌控河流的龙王则以难以预料的自然——命运之力,予他致命一击,张厚坤的失败几乎是一曲命运的悲歌。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给商人张厚坤带来致命一击的,恰恰是农业上的失败。商业上的成功让张厚坤忘乎所以,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命运,而枸杞林的被淹则让他回忆起了前现代社会,人类在冥冥宇宙、无常自然面前的无力感,这才是作者反复强调“龙王庙”的真正用意,龙王庙是无常命运的象征。即使一时的成功带来了人定胜天的幻觉,但最终命运还是会以切身的惨痛叫人认识到人世的无常。

  尽管如此,张厚坤却并未屈服于命运。小说结尾,他通过多年的打拼终于还清债务,当他再次回到老家龙门村时,偶然发现倒坍的关帝庙已被父亲重新修葺。虽然关帝的鼻子塌了半块,下巴短了一截,耳朵少了一只,关帝庙也从原先宏伟壮观的砖木结构变成矮小土气的泥砖结构,但这座神庙终于还是再建起来了,一如他的人生终于还是回归了正轨。此时的张厚坤已不再像关帝庙初建时那么意气风发了,他的狂妄和青春都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消磨殆尽。此时的他在面对命运时则更加成熟、淡然,这种淡然正是因为他已认识到命运与人世的无常。

  李飞熊有意在情节演进中勾连起龙王庙和关帝庙。这两座庙宇并不只是普通的建筑,而是作为独特的象征承载了深厚的文化内涵。在庙宇的倒坍与重建中,一种融通华夏古今文化的深沉氛围,笼罩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三

  水:飘忽命运的具象化

  在《击水三千》中,“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核心意象,它以多种变形贯穿整部长篇,成为人物命运轨迹中的重要一环。它既是王元吉被警察追捕时借以逃生的水渠,是草原上那场予他开示的大雨,也是他最终被抓捕时在洗浴中心泡的汤池。它既是冲塌龙门村关帝庙的暴雨、淹没张厚坤枸杞地的黄河水,是张厚坤自杀时所投的黄河,也是一切尘埃落定后张厚坤为自己选择的归途:大海。

  水是张厚坤和王元吉各自的人生线索,连缀起二人的生命历程。正是因为王元吉在每次遭遇追捕时都在水中潜泳逃走,所以他在又一次遭遇追捕时便如法炮制,跳进黄河潜泳。因此才有机会在水中撞到投河自杀的张厚坤,并将其救起,改变了他的一生。

  水既是小说情节发展的线索与契机,也是飘忽命运的具象化。水流湍急,人处身其间,很难靠一己的力量保持平衡,而只能随着水流的波动与浪潮涌动,被推往迥异的方向,就像人在命运掌控下的身不由己。有人被水流淹没殒命,有人则在浪潮中努力击水,这对应的便是命运浪潮中人们不同的遭遇。

  在张厚坤的身上,水象征着命运对他的捉弄以及他对命运的反抗。关帝庙在暴雨中的倒坍,代表的是无情的命运对他信仰的摧残。表面上张厚坤虔诚地信仰着关帝,然而这信仰的实质则是他对自己的信仰——他真诚地相信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而暴雨与命运的突袭则毁灭了他用以立身的自信。

  在债务的逼迫下,他终于选择放弃生命。张厚坤自杀的方式很值得探讨:投河自尽在现代社会的语境中并不特别常见,反而有着一种古朴的穷途末路感,它连缀着公无渡河、屈原葬身汨罗等一系列的文化语境。而黄河又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所以张厚坤选择投黄河自尽,既是他对命运的屈服,亦有一种回到母亲怀抱的深层文化意义。

  与之不同的是王元吉的投河。王元吉是为了逃脱警方的层层追捕才潜进了黄河,他的投河恰恰是他逆天改命、拼死搏斗的表现。尽管王元吉是危险的毒枭,但他面对命运时不屈的拼搏精神还是给张厚坤带来了极大的鼓舞,驱使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并选择以积极的精神状态面对失败的阴影。

  张厚坤在水流中沉没,又在水流中重获新生。水流是对飘忽无常的命运的具象化,所以战胜命运的人也就战胜了水流,张厚坤在黄河水中曾经几乎溺死,但在故事的结尾,他却坐上了渔船前去征服辽阔的大海。在大海之上他不再感到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哀,而是感到平静和自由,他还完了债,也消化了命运带给他的全部苦难。张厚坤在大海上过着远离尘嚣的生活,在他看来,这是天不怕地不怕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是充满原始挑战与搏击的生活。在此,李飞熊的书写很难让人不想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小说中的那位老人曾说,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张厚坤的人生正是对这一英雄主义信条的演绎,两部作品也因而具有了同样的精神底色。

  击水三千,是不屈服于命运者的抗争,是困窘之中不懈奋进者的坚守。当张厚坤置身浩淼的大海之上时,他的脑海中应当会回响起《逍遥游》中的文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经历了万千痛苦,如今他终于变成了自由的鲲鹏,逍遥游于世间。

  总之,李飞熊的长篇小说《击水三千》仅以大地、关帝庙、水这三个意义装置,便在辽阔的时代画卷中,书写了命运浪潮中不屈的抗争者与奋进者的故事。在命运的河流中,尽管浪潮凶险,总有人在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只要人还能在精神上拒绝屈服,他就还有着无限的希望,世界也终将属于那些敢于承受苦难并在命运浪潮中击水而上的奋勇者。这也许正是这部小说,在今天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面前,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作者黎静荷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人员;唐小林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

(编辑:王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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