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群的故乡
山西灵石王家大院,力群美术馆就设在其中的一个院落里
鲁迅去世的当天,正是作家萧军通知了力群,并带他到先生府上,亲为鲁迅画遗像。
朴素是力群艺术的最大特点,也是我们现在相对缺少的艺术元素。
人类进步总是伴随着旧事物的消失,那么,营养力群的故乡,这土地上的人们,如今在哪里,他们扛着麻袋里的钱,到处寻找新的住址时,我们的文艺笔触,跟上他们的脚步了吗?我们的文艺,到达这生活,也是时代的最深处了吗?
小熊猫
饮
鲁迅像
新年一过,版画艺术家力群就是百岁老人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参会者中,他是为数不多的健在者之一。2011年深秋时节,为拍摄电视专题片《百岁力群》,我与摄像师,动身前往太原,又转道灵石,去寻找力群的故乡。
1912年,力群出生在山西省灵石县仁义镇郝家庄村。15岁,力群考入太原的一所中学,几年后,又考入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即今日的中国美术学院。在那里,力群直接受到鲁迅先生的指导,开始了版画之路,也即他的革命之路。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他的创作更是以中国农民为对象,故乡生活构成力群创作的重要源泉。——“我是农村出身,我对农村生活很熟悉。”在北京昌平的一个普通院落里,轮椅上的力群接受我们采访时,开场便这样说。
从太原到灵石,是高速路,需三个小时的车程。进入灵石县城,已是傍晚,我们惊叹,这里已完全是一座现代化中型城市!贯城而过的静升河是汾河的支流,它映出两岸灯火的五光十色,住宅楼与商业街区呈现出规划过的精心。带我们的司机指着周围的车辆说:“看,都是豪华车。”我知道,晋商大院中,最大的王家大院就在灵石,而王家大院对面的山就是绵山。旅游事业的发展,外界对灵石的影响,短短几年,这里的变化翻天覆地!
接待我们的县委老张却说,灵石不是最富的,全年国民经济收入也就几十个亿;真正富的是孝义、兴县、柳林等,有些已超出官方统计的全国百强。哦,这富裕正是来自山西有名的资源:煤。灵石的矿藏不仅有煤,还有铁矿、铝矿等,目前灵石是以煤炭炼焦作为主要项目,炼焦产生大量的废气,使得空气质量有所下降。灵石县在城市开发时,吸取了其它城市的意见,规划性地将南关区作为工业园区。老张介绍说,力群美术馆最初是由一个当地个体经营商出资兴建的,去年由县委收回,布置在王家大院内的一个院落内。力群先生捐献了他几乎所有的美术作品。
“逍遥桥是我每天必过的,过去的桥很危险,直到我离开家乡很多年了,家乡人才重修这座桥,并且要我为桥题名。”——这是力群的回忆。有趣的是,到达了逍遥桥,我却一直在想,力群一生,几乎没有一时的逍遥。力群早期作品中有一幅《三个受难的青年》,叙述的是真事。“九一八”之后,鲁迅向寻求进步的美术家介绍德国的珂勒惠支,油画专业的力群与大学同学由此成立了木铃木刻研究会,开始中国式的版画创作,也由此,被国民党关押入监狱。与他一同关押的是另外两名同学,其中一名就是鲁迅经常提到的曹白,曹白与力群一生结为生死之交,出狱后,介绍自己的妹妹与力群结为伉俪。而鲁迅去世的当天,正是作家萧军通知了力群,并带他到先生府上,亲为鲁迅画遗像。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鲁迅去世时的遗像正是力群所作。1940年,力群进入延安,担任鲁艺教员。1945年,抗战胜利后,力群到山西兴县,当时的晋绥边区驻地,主编《晋绥人民画报》。
“我一生从事版画,感谢两个人,一个是鲁迅,他为我指明版画之路;另一个人是毛主席,他的讲话指明了文艺为工农兵大众。没有这两点,就没有今天的版画家力群。”——电视片的采访中,力群对着镜头这样说。
令我们想不到的是,力群盛赞的逍遥桥,今天也将不再是两岸百姓的通途。连力群本人也想象不出,生活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因为包括郝家掌在内的左近邻村即将全部拆迁,成为一个即将建成的大型铝矿。郝家掌在未来铝矿设计中,是尾矿处理地。逍遥桥将可能最大程度起一个货运之用。据说铝矿是高度污染物,这一带环境将不宜人居住。我们过逍遥桥,看到周围的村庄已经大多被夷为平地,村庄已消失,没有了田野与房舍,残砖碎瓦间,起重车正平整地面。辽阔的废墟掩盖了过去的农家。这里的农民失去了土地与故园,他们得到政府与铝矿出资方的一份相对不菲的房屋财产赔偿金,举家离开,去别的地方另谋生路。老百姓描述这一带的人非常形象,说他们用麻袋背着拆迁补贴的钱,到处寻不到住的地方。中国城镇化的脚步,在这里,我们寻到贴近的景况。逍遥桥,此刻琢磨,这逍遥别有一番意味。
逍遥桥往里,就是硬土质的山路了,路边是悬崖,是沟地的河漕。汽车走在这山路上,力群的侄孙女告诉我说,力群的家人,尤其是洋女婿前些年回过村庄,走在这里,都惊呼危险。在村口,我们看到有着交警检查,问明才知道,是这一带的农民知道要拆迁,而拆迁所给的补贴是按照房屋面积来结付,大家就不约而同在院里的角角落落重修新屋,当院建新房子,这样,就能多得拆迁费用。为防止这种行为再度发生,郝家掌村村口布了交警,不准当地人再往里运送建材物资。唉,这种农民的智慧叫人透出一丝无奈。中国一些农村正在消失,这里,我看到了。
拆迁前的郝家掌,力群的祖居还在。是一座砖石结构的整院子,二进门,木垂花门,花鸟草虫的雕花已脱落了油彩。小院一进偏房四间,二进,是正院,正房三间,偏房又是四间。靠西的一间正房便是力群出生之所。久未人至,院中枯树与杂草相绕,一派颓败的萧瑟,摄像师却是找到灵感,因为那天太阳光很好,照在这些荒草凋枝上面,一些破瓦罐、一些旧农具,呈现出美学的另外意义,他说我们在抢拍中国农村。在村里,我们还拍到上世纪70年代力群亲栽的加拿大白杨,很多株,在河漕,在沟里,高高直直,没有旁枝,直穿云空。
全国解放后,力群参与筹建了山西省文联,很快又调至中国美术家协会工作。他的最好作品是延安和这个时期的。延安时期有《饮》堪称版画精品,为英国博物馆收藏。这时期有《北京冬雪》,为俄罗斯艺术馆收藏。但位于朝内大街一个小单元里的力群一家,却在十几年后遭遇了“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力群平生个性倔强,为避批斗与折磨,他向组织提出回老家当农民的要求。
1970年,灵石郝家掌,力群老家这个小院竟然又一次成为自己栖身之所。他迁回村庄,住进小院。这时的力群又如何的灰心呢?没有人知道。他在村里成立了林业队,开始带领农民在山间沟渠种树,他的妻子刘萍杜,随他到延安入党、学习、当战地护士,而逐渐成为一名知识女性,这个时候,也随他一同回到小山村,过起了农民的生活。近60岁的力群,居然与妻子商量,在村里离祖居不远处,又新辟四间窑洞!他根据沟渠地理,引进加拿大树种,栽种了那么多的加拿大白杨。也是在这一段时间,妻子终不堪劳动重负,死于脑溢血,过早地离力群而去,安葬在乡村的黄土。有一天,力群坐在自家门墩上,与侄媳说:“唉,我现在就好比是一只孤雁啊。”——那天,力群侄媳回忆着这话,我一下子被击中,我听出力群在心底的哭泣,这是一位对世界、对艺术、对亲友披肝沥胆的人啊!在郝家掌,这一次,力群待了7年!直到“四人帮”粉碎。
陪同我们的乡亲们要我们翻越已经被拆迁断路的一条沟底,去寻找一口古井。他们说晚年力群每次回老家,都要人搀扶着来看这口井,来看这道沟。沟里也是接连种着的加拿大白杨,如今早已成材,挺立在北方的深秋。井水是山泉水,无论季节,不减不溢,漾着微甜。我问,这是供全村吃水的井吗?回答是。我驻足井边,百感交集。这水,营养一方村庄,也自始营养着力群的艺术啊!民国元年出生的力群,以今天的百岁之身,参与、见证了20世纪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而他的生命之根,一直就是在这里。1977年,力群平反,离开郝家掌。他调至太原工作,担任新成立的山西画院院长,一直到退休。
采访力群时,他认真地为我讲说他的作品,郑重地说起《冬枝》,版画中,汾河好像空无承载,只是略带滞涩地缓缓流动,占主体的是一棵冬天的大树,树叶脱光了,但枝柯交叉,虬曲向上,疏朗的枝柯间,透出背景是土地与隐约的村庄。
2005年秋天,力群距今最晚一次回到郝家掌。这一天,力群美术馆在灵石开馆。中国美协副主席尼玛泽仁陪同剪彩。这时的力群已是93岁,这一次,他没有再能到沟底井边,只是在小院里驻足,他拄着拐杖,默默呆了片刻,什么也没有说,叫人推着轮椅离开。他对乡亲们说,他小的时候,门前的这棵大槐树就是这样的,枝繁叶茂,不知道这树生长了多少年。
而这树,也终于要被砍伐了。力群的故乡将面临它新的生长。力群的侄孙女告诉力群,力群说,哦,郝家掌也要拆迁了,他只是这平淡的一句。在郝家掌的土地上行走,我在想,人类进步总是伴随着旧事物的消失,那么,营养力群的故乡,这土地上的人们,如今在哪里,他们扛着麻袋里的钱,到处寻找新的住址时,我们的文艺笔触,跟上他们的脚步了吗?我们的文艺,到达这生活,也是时代的最深处了吗?
《饮》《丰衣足食图》《黎明》《选举》《送马》……在如今的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主任苏新平捧出这些力群作品,他说,朴素是力群艺术的最大特点,也是我们现在相对缺少的艺术元素。
路过南关镇,汾河在这里一路沿行。我耳边不住响起那儿时的歌声:“你看那汾河的水啊,哗啦啦地流过我的小村庄”——歌唱家是山西籍的郭兰英,写这歌词的同样是山西籍的马烽。这一条纵情于山西民间的汾河,为力群同样深爱着的汾河,以怎样的蕴涵,给中国文艺以活力!而它的水流,一样在深秋的阳光下,闪烁出生动的跳腾。
为度平静的晚年,2001年,力群离开太原汾河边的居室,举家搬至北京昌平的一所小院。这小院是力群所购,与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儿子儿媳也年岁大了,照顾他的起居。每年12月力群生日那天,故乡人总是从很远处赶来,为他做寿。小院里植物遍种,花开鱼翔。从山西回来,在这里结束对力群先生的采访后,我们站在院中,一株北方少见的猕猴桃树,枝叶缠绕,硕果累累。
(编辑: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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