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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

时间:2012年09月19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朱以撒

  我写了五十年的字,一杆笔在指掌中,显出了与常人不同的分量,可是我最不喜欢让人看到我笔法里的一部分,也不喜欢当着众人来一把所谓的表演。我在房间里写,把门关上,不让人看到具体过程,只让人看到末了的成品。

  自从考入中文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打开数学课本找一道题来解解消日。当时在数学上下的功夫,占用了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和精神,还是没有太多起色。我对推导向来缺乏才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使自己在这一方面显得软弱无力,一碰就倒,却为了高考而绕不过去。在我看来,一道数学题就是一个死结,靠蛮力是没有用的,得熟练运用公式,寻找恰当的程序,如剥春笋,逐层推进,最后见到核心。这时,就可以收手了。不管运用何种手段,答案只有一个,如果答案不符,说明走入了歧路。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走入歧路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最终都能转悠出来。我的少年时期,歧路走了不少,还是会在日落前看到熟悉的家门。我对一道道涌来的数学题就没有这样的运气,常常难以下手,或者下手后也偏离了。这个死结就永远悬着,越来越多。我把这些死结收集起来送给我的老师——一个对数学解题有着痴迷喜好的民间数学家,他当着我的面,笔头舒展,一一解开。看他坦然的神情,并无玄机啊。每一个人在同一道数学题面前测出了能力,有的怀抱利器,应对起来如囊中探物;有的则以解题为乐事,成为一种情怀。更多的人则茫然不知所措了,在纠缠中越来越紧,分明是活结,给弄成死结了。现在我家里已经没有一本数学教科书了,我是往文的方向发展的,数学只是我迈进大学的一道门槛,我生畏之至,又要勉力为之。现在好了。不过,我对擅长数学者充满了敬仰,他们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的精灵。《暗算》是我反复欣赏的一部片子。主人公黄依依美貌下的清澈眼神,使人能够容忍她的任性不羁,我行我素。她最美好的日子都融入到数学上了,密码成就了数学的陷阱,包围她的永远是无数的数字,这些数字引导她一次次地陷入黑暗,虽生犹死。那些雪片一般纷纷扬扬的演算纸,让人感到了这个领域的幽深,每一张演算纸都是交瘁的心力、无助的眼神,它们延展开来,到底是不是通向光明,谁也不知道。可是,不演算不行,接着再解题吧。这像极了我当农民时的岁月,每一天都在田野上,重复去年的农事,谈不上什么意义,权且如此吧。

  现在,我对数学的演算能力已经跌到谷底,只能应对日常购物的小数字计算。人生所学,到了现在,有许多是徒劳无功的。

  世界上还有许多疑难的数学题放在那里,清冷孤寂,等待来者。谁都知道,把它们解开的现实意义。我们止步于此,世上人智慧的有限,也在这里展示出来了。

  看到一个人在黑板上胸有成竹地推导、演算,众目睽睽下,数字的层次像九月的钱江大潮排洇而来,随着等号一个又一个地出现,烟云散尽,玄机化解,见到那个期待的内核了。此时,解题者如庄子笔下那个庖丁,没有理由不得意。

  一个又一个死结解开,就是一条顺畅的水袖了,我们很多遐想,由此柔软的舞动中浮起。

  我有一个朋友花钱到外地拜师学习魔术,说回来表演给我看。凡术,本身都有玄思,何况以魔名之。看古今术士,一脸异相,神情阴晦,眼神莫测,让人不愿与之对视。术士自称要解决人和天的关系,当仁不让地充当人与天之间的使者,帮助实在的人解决那些虚无的问题。魔术,故名思义更带有魔幻效果。奇怪的是魔术的表演越发多了,道行深的,道行浅的,都不示弱,纷纷登台,甚至还成为大年三十晚上的一道菜,弄出一些有变为无、无中又生有的把戏。魔术师在用术之前,一定要反复地强调无、证实无,让观者觉得完全不可能,从而产生强烈期待。可是最终,随着魔术师娴熟衔接的一连串真动作假动作的展开,无中居然生有。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盯着,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细节。谁知还是没有看住——钱币穿过了厚厚的玻璃,一方手帕里飞出了鸽子。“视而不见”——庄子在当时也就有了这种困惑。世上的确有超越眼力的东西,它太快,看不住,抓不住,在眼皮底下溜过去了。魔术越来越时兴,进入我们生活的比例也越来越大,这说明了什么?空手变人民币是大多数人喜欢看的节目,疑真疑幻的气氛中,它满足了我们来钱快的感觉。俗世生活就是这样,魔术就是变出一些我们渴望的东西,它柔软了我们心头那些坚硬的部分。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忙忙碌碌中寻找,尽管魔术变钱给我们另一种收获的思路,但是静下来想想,魔术师不正是倚仗这种玄伎在谋生吗,他们或许也天天在想,真能变出一大堆钱来就好了。

  我是不赞成还原魔术的,魔术的隐秘应该永远不可告人,烂在这些魔术师的肚肠里。

  我每次近距离地看魔术,都觉得难以思量,目光如炬地盯着还发现不了问题,我倾向于认为魔术是为了挑战我们的感官和认知经验而生的。

  在我认为数学、魔术的玄妙、深邃,让人看了连撞墙的心都有的时候,有人提醒我,像我干的这一行,同样也让人难以琢磨。我所做的,简明一点说就是写字。一撮动物毫毛,一节笔直的竹杆,一摊莫测浅深的墨汁,一泓清亮如渊的水,再有就是用青檀皮和沙田稻草融解而成的宣纸。这些物质材料由一个人自主地调节利用,遂成作品。我仍然像旧日子的人那样坐着,或者站着,写。明知喜欢的这个行当已推到边角,却还是把笔不放,写个不休。旧日子的人是如何写的,谁也不知道,但是那些差不离的姿势、手势、中锋、侧锋却一代代地传下来了。墨戏通常是显示个人本领的场合,可是我不参加墨戏——每一个人笔下都有隐秘的、私有的招术,是要带到天堂去的,岂能轻易泄露。这很像一些行医世家,把秘方捂得紧紧的,可以给你开药,治好你的病,却绝对不能透露一丁点儿。进入新社会的人认为这是很自私的。他们没想到,私有者的秘方不是一代人的私事,是几代人完整无缺地传承下来的,一个家族的生存或许就是靠这一秘方来延续的。他们最高的愿望是修身、齐家,维持最小社会单元相关人员的生活,对于兼济天下的念想,没有那么彻底,不想当一个士大夫。到了关键时刻,门房紧闭,昏暗的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在那里,虽然一个人,却如同与列祖宗在一起,一脸肃穆,举止庄重。当他把门打开,招呼伙计们动手时,已经完成了一个玄妙的过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一批持有世袭秘方的人家,被反复说服,提高了觉悟,敲锣打鼓地把秘方献给了政府,成为机器生产中的公共产品。而另一些人则始终强调自己家里从未有过秘方,纯属外人瞎说。他们的思维十分清醒,我家的祖传宝贝,凭什么要献出来。我赞同这种想法,这是对祖上的尊重和一代对一代的承诺,即便这一代人去世了,传不下去了,也宁肯烂掉。我写了五十年的字,一杆笔在指掌中,显出了与常人不同的分量,可是我最不喜欢让人看到我笔法里的一部分,也不喜欢当着众人来一把所谓的表演。我在房间里写,把门关上,不让人看到具体过程,只让人看到末了的成品。像写《洛丽塔》的纳博科夫这种人,他的表达为何要这么冗长啰嗦呢,我觉得他就是恨不得把底子翻个底朝天,让人看得清清楚楚。纳博科夫真是一个很阳光的人啊,别人还没发问的迹象,他就全盘抖落出了,许多隐秘在阳光下晒,众人皆知。有一部分人却更像一只泥涂中的蚌,不管怀珠不怀珠,就是不张嘴。

  人和人是互为景致的——以前我乐意这么说。我所熟悉的场域太小太小,以至于许多无从知晓之术、之道像薄暮时的雾气包裹了我的全身,使我永远都摆脱不了对陌生的无知。我不可能像一个小男孩那样睁着好奇的大眼睛了,更不会再花时日化陌生为熟悉了。心气没了,兴致减退了,就像舞台上灯火闪烁锣钹锵锵,红氍毹上入相出将,引领着万千人的眼光。而另外一些人,心气平和,孤灯下,守着自己那一摊子,无动于衷。

  最好的结局不为如此。


(编辑:刘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