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复活消逝的岁月
2002年小屯南地出土卜骨。
开栏的话
甲骨文、编钟、剪纸、年画、丝绸……
四大民间传说、五大地方戏曲、四大官窑、文房四宝……
龙、青鸟、凤凰、仙鹤、牡丹、梅花、荷花……
《小河淌水》《百鸟朝凤》《格萨尔王传》《阿诗玛》……
在悠悠历史长河中,我国各族人民共同创造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留下无数的文物古迹、故事传说,成为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从国人的日常生活,到民族的精神深处,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的深深印记——优秀的传统文化,已经融入民族的血脉,成为我们安身立命的重要根基。
这些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文化因子,其起源何处?为何发生?有何意义?在今天又是如何传承发展的?在全球化浪潮中,面对社会转型的冲击,这些追问和寻觅,既是一段自我确证的旅程,更是一场激发文化自信和自觉的心灵洗礼。
让我们一起,走进中华文化的源头,细品其中的馨香。
2013年12月末,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消息:11卷本《商代史》面世。该书史理与史徵相系,展示了上古先民制度与社会生活的广阔画卷。自1999年立项,至最终成果出版,前后历时11年,这部古史,“气势恢宏”,填补商朝断代史著的空白,弥补中国上古史体系的重要缺环。
《商代史》的物证来源,与百余年前的一个惊世发现息息相关。
“甲骨文”——一个清代儒生无意间的发现,撩起了洹河岸边一个古老王朝的神秘面纱,中华文明的“信史”由此前推了1100多年……
一枚“甲骨”惊天下
中原大地,洹水穿豫北安阳城而过。
2014年1月2日,阳光从东窗照进归置文物的库房。
在离殷墟不远处的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何毓灵和他的队友们正在修复一个破损的陶罐。陶罐是从殷墟附近的遗址挖掘出来的,已清洗完毕,正待做年代检测。周围一排排木架上,井然地陈列着已经复原的各类器物,地上的木框里放置着要运送到北京做检测的牛羊骨、人骨,以及少数刻画着符号的龟甲。
殷墟发掘80多年来,无数考古学界的先贤与学子,都做过同样的事——为文物清理尘埃,从物证中发掘历史。
回到1899年,清末,北京。
时任国子监祭酒的王懿荣偶患疟疾,差人从城南买中药。在买回的一味药材“龙骨”上,他发现上面刻有符号。深厚的金石学功底,让王懿荣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古老的文字,于是一面差人去买更多的“龙骨”,一面自行研究龙骨上的符号。最后他认定,这些符号是商代文字。
消息震惊学界。许多学者加入到搜集甲骨的行列中,一时间“洛阳甲贵”。因贩卖龟甲有暴利可图,古董商将甲骨的出土地点隐匿起来。直到1908年,学者罗振玉派人细心查访,才得知甲骨出土于安阳小屯村。
对甲骨的研究,随即开始。
1903年,清末文学家刘鹗将他所藏的龟甲拓印整理为《铁云藏龟》出版。1904年,学者孙诒让发表了第一篇甲骨考释著作《契文举例》。1917年,甲骨文研究取得重大突破——清华国学院导师王国维首次从卜辞中成功辑出商王朝历代国王世系表,与《史记·殷本纪》载录的世系对照,发现两者惊人的相似,说明商王朝在中国历史上的确存在过。
成汤伐桀、盘庚迁都、武丁拜相、商纣淫乱等传说,在考古证据的印证下,成为信史。
1928年,在学者董作宾主持下,殷墟大规模科学采掘正式开始。甲骨、青铜、墓地、城址、作坊、农商遗迹不断出土,3000多年前殷商先民的生活逐渐显影。1936年第13次挖掘,YH127甲骨窖穴一次性出土刻辞甲骨17000余片。
“这样一来,将有物证可考的中华信史向前延伸了1100多年。因为此前只有典籍记载,并无实物证据,国外是不承认中华文明是有5000多年的。”一个温暖的午后,在清华园,已入耄耋之年的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李学勤,阐释着甲骨文发现的重大意义,“这对学界走出疑古派亦是一个有力的支撑,说明先祖所撰写的史书并非凭空捏造”。
20世纪50年代,少年李学勤每日冒着风雪去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阅览与甲骨文有关的书籍。那时的他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主持“夏商周断代工程”。
前身或是陶器刻符
中文史学界公认,“文字”“城郭”“礼器”是文明开启的三大标志。
殷墟甲骨文作为一种成熟的文字,上承上古文化,下启中华三千年文明。然而,已成系统文字的殷墟甲骨文,从何而来?由何人所创?
神话曾给出浪漫的解释——《淮南子·本经》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典籍里亦有记载——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序言中说“皇帝之史仓颉始作书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为之文”。在民间传说中,仓颉是一位“四目重瞳”的圣人,长有四只眼睛,想象力观察力异乎常人,受鸟兽蹄印启发创造了汉字。
但是“传说”毕竟不是信史。
“近年来各地大规模出土的陶器证明,上面的刻画符可能是甲骨文的前身。”李学勤说,“第一,因为它们出现在诸多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固定的器物上;第二,它们结构复杂,有的甚至连缀成句;第三,在并不相邻的河流文明遗址中出现了相同的符号。”
汉字的历史,就像孕育了中华文明的大河。经过一代又一代考古学家的辨识,甲骨文让消逝了三千多年的岁月复活了。稍加想象,先民们的生活便栩栩如生:都城中的人们每天迎着太阳出门,迎头可见“日”;洹河从城郭旁流过,波澜微起,便想起“水”与“流”;手执张扬的战斧“钺”,最勇敢的族长为“王”……最为美妙的是“教”字,小孩头顶两个“X”字,是在做殷商时代的算术,一位先生拿着教鞭立在一旁,孩童稍有懈怠,先生则施加惩罚,尊师重教宛在眼前。
“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故事。千百年来的风俗礼仪、社会结构、伦理道德、哲学思考、审美意识等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几乎都隐藏在一个个汉字里。”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阳殷墟考古队队长唐继根总结。唐继根20世纪80年代毕业于北大,后负笈英伦获考古学博士学位,回国后长期主持商中期都城遗址“洹北商城”的发掘,2007年主持殷墟申遗成功。“为何要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城市化进程那么快,要保护好汉字的童年”。
我们离先民并不遥远
取一锭香墨,细细研磨,安阳市书法家协会主席李俊国挥毫写就一幅甲骨文,字体在黑与白、虚与实的世界中尽情驰骋,在轻重徐疾中摇曳生姿。
李俊国是中国文字博物馆的党委副书记。他记得中国文字博物馆开馆于2009年11月,那天安阳下了一场大雪,用于展出的文物被冰封在了运送的路途中……中原大地上,矗立起世界上第一座以文字发展史为主题的大型博物馆。
来到中国文字博物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18.8米高、10米宽的“字”,字形取自西周祭器“梁其簋”上的铭文——一个小儿醒目地站在象征宗祠的屋顶之下。造字意图可以理解为:把一个新生命领到天地、祖先面前,通过某种命名仪式,希望他承担起沟通永恒先祖和无尽未来的使命。
穿越字坊是通向主题馆的主干道,两旁立着28块青铜铸造的甲骨碑林,象征着28星宿,意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主体馆造型来自殷商时期宫殿建筑的形象,如同象形文的“墉”字,四阿重屋,红黑屋体,浮雕金顶,纹以饕餮与蟠螭。
馆内陈列的汉字历史已逐渐为人所知:起源于洪荒蒙昧,成形于殷商甲骨,统一于秦小篆,经“隶变”为汉书,章草、真书、行书迸发,于碑刻上“从隶到楷”,唐太宗择士取其“楷法遒美”,于是,中国的字体逐渐定型为“唐楷”。“字”,逐渐由一种供奉血缘绵长、预示宗教兴盛的符号,演变成今天我们所理解的汉语书写系统的统称。先秦儒学、两汉大赋、唐诗宋词、金元戏曲、明清小说,以及官方载录的《二十四史》,无一不是用汉字写就的中华文明史诗……
汉字,是中华文化及传承的载体。借助考证殷墟古汉字,我们得以辨认出先民的农耕生活。“黍”“稷”“麦”“菽”“稻”等粮食作物的表意部分皆来自于“禾”。数千年农业生存塑造了华夏先民的意识——最“香”的是粮食,最“秀”美的是庄稼成熟,粮食收回家了就算过了一“年”。
汉字所包含的东方思维——具象、隐喻和会意,是中华民族重要的精神资源。
文字学家周有光说:“从文字来看,我们的文化一条线传下来,一直传到尽头,可以追溯到3300年之前。”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汉字与创造它的民族一起,穿越厚重的历史,在故土上书写了千年的文化辉煌,从未间断。
“不夸张地说,现在如果能释义出甲骨文,几乎可以获得史学博士学位。”唐继根笑道,“解出一个字,相当兴奋!”2013年底,他在香港浸会大学访问,晚上躺在床上翻阅业内一位学者著录的甲骨文书籍。“3件器物摆在一起,里面有同一个字,‘谏议大夫’的‘谏’字。以前学者,包括郭沫若先生,认为这个字可能是一个地名。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不太对劲,三件事,不可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觉得这应该指代商王与群臣议事的大殿,类似于故宫太和殿。这样一来,所有的器物铭文就都解释得通了。”回忆起自己最近释义出来的一个字,他说,“很偶然”。
唐继根介绍,从发现至今,殷墟共出土有字甲骨约15万片,发现单字4500多个,可释读者1682个,完全可释读即今天人们仍常使用的字有1365个。时间,好像从来没有流逝,因为一脉相承的汉文字,我们离先民很近,很近。
(编辑: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