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
——我心中的京剧大家沈福存先生
我的慈父、我的严师沈福存先生离开我们100多天了。无尽的思念和哀痛时时刻刻伴随着我们,他的音容笑貌、他生前的谆谆教诲,不断地出现在我面前。想见音容空有泪,欲聆教训杳无声……
——沈铁梅(重庆市文联主席、中国剧协副主席、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
沈福存、沈铁梅父女双获“金唱片奖”
沈福存先生是一位天赋极高、勇于创新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早年沈先生曾对我谈起过他从艺的经历。他出身贫寒,初名沈永明,他第一次接触京剧是听了唱片中梅兰芳先生的唱段,优美的唱腔吸引了他。少年时他受同学刘燕玉的影响便爱上了京剧,并向她学了《甘露寺》《劝千岁》《汾河湾》《儿的父去投军》等唱段。1948年父亲病逝,少年的沈永明便辍学,凭着《劝千岁》《儿的父去投军》这两个唱段考入了江南第一童伶京剧班的“厉家班”(今重庆市京剧团)学艺,列入“福”字辈,改名沈福存,从此与京剧艺术结下终身之缘。
1983年重庆市京剧团首次赴京、津、沪等地巡演,沈先生当然成为领衔主演,带上了其代表作《春秋配》《玉堂春》《凤还巢》《王宝钏》,一展他的艺术才华。这些剧目都是沈先生多年艺术积淀的精华。首场演出他献演《春秋配》,当时我作为配演饰演乳娘,有幸与沈先生同台。沈福存先生的唱腔醇厚、表演精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为配演,我来谈谈沈先生这出戏的精美独到之处:《春秋配》是一出旦角常演的传统剧目,也是一出唱工戏,有句行话叫“戏分人演”,这出戏若唱工平常,又按老式青衣抱着肚子唱,很容易演“瘟”,但沈福存先生这出戏却是光彩夺目,别具一格。据沈先生说,这出戏没有老师传授,而是他和师兄弟们一腔一句凑出来的,本来这种学法水平有限,但这对于天赋很高、勤于钻研的沈先生,却带来很大的创作空间,在常年的实践中,他根据人物、剧情,边演边改,反复推敲,把《春秋配》打磨成了一出唱做精美的代表作。
沈福存先生的艺术启蒙是听梅兰芳先生的唱片,他从小就崇拜“梅派”,一生最遗憾的是没有看过梅兰芳先生的演出,但他却看过许多梅先生的戏曲片,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他的唱片。同时沈福存先生又崇尚张君秋先生,并得到张先生的点拨。梅先生的唱工明亮纯正、刚柔相济,如击玉盘,温润美听,华丽大气,无懈可击。张先生的唱工是嗓音甜美,韵味圆润醇厚,玲珑剔透,独树一帜。沈福存极力追求梅、张的韵味,演过许多他们的剧目,同时也学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并结合自己天赋特长,广收并蓄唱出了自己的风格。照他的话说,他唱腔的底子是梅和张的。
在北京首场《春秋配》中,姜秋莲的首段是散板,这类唱腔似乎很“平淡”,记得代国恒先生(厉家班文戏老师,当年在天津称“昆曲大王”)曾说过:“最难唱的是散板、摇板,看似平淡,最见功力。”沈先生这几句散板,就像一瓶佳酿,开瓶溢香,他宽亮、醇厚、甜美、极见功力的韵味立即吸引了观众。接下来的二黄慢板“受逼迫去捡柴”唱得行云流水、不温不火,行腔自然、抑扬得当,一出口便是满堂喝彩,一听就是吸收了梅兰芳的华丽、张君秋的圆润及各家的艺术精华,集众家于大成。张君秋先生的琴师何顺信先生看沈先生的演出时惊叹道:“闭着眼听就是君秋先生在唱。”由此看来沈先生不愧为“山城张君秋”的美称。沈福存先生的演唱得到了张君秋、梅葆玖、尚长荣、孙毓敏等众多京剧大家的高度评价。京剧名家宋丹菊点评道:“沈福存先生的《春秋配》不能归到梅派、尚派或张派,他唱出了自己的风格。”
沈先生的不拘一格,择善而从,正如戏剧家陈彦衡先生曾经谈起过关于谭鑫培、梅雨田合作的情况:“谭的唱腔,是综合程长庚、余三胜、王九龄等各家优点,再加以体会融合,是具有繁复性的高度的艺术。”
在京剧《春秋配》中,沈福存饰演姜秋莲、周小骥饰演乳娘
“戏者,细也”,这里再谈一谈沈先生对《春秋配》这出戏表演细节的处理与创造。他这出戏是让人渐入佳境。从平铺直叙、典雅自然到惊叹俏丽,令人折服。他前半段端庄大气,从散板、慢板到三眼唱得韵味十足,其表演也非常细腻,身段有精美的亮点。其中被后娘虐待逼迫捡柴,出门用水袖遮面,既因病容羞于见人,也表现了闺阁女不愿抛头露面的心境。在唱完“受逼迫去捡柴泪如雨下”后拭去泪痕,右手水袖下垂,向前急踮两步,表现出“身无力难以挣扎”的病态。当唱到“奴好比花未开”时拉着乳娘的手他流露出的悲切依恋之情也感动了我这个配角。然后圆场,姜秋莲走到台中、往上场门前台右手垂下水袖,左手拂袖,侧身慢行好似莲步轻移,身段十分秀美。他一系列的身段都融化在戏里,十分贴切,一举一动均师法自然,不失闺阁之气。戏的彩头还在后半出,南梆子的唱做,堪称是独有的“沈氏表演”。这段有“八个问”,起唱时沈先生撷取了程派《锁麟囊》中薜湘灵“夫人啊”的念法,一声从抑到扬、似唱非唱的“乳娘啊”,满堂的喝彩声,当唱到“住罗郡哪里家门”后又是掌声四起。前三问都是礼节式的,唱到“可在庠可在监可有科名”这句难以启齿问话时,姜秋莲左手抓住乳娘,右手绕腕伸出拇指,含羞遮面,不失媚态。沈先生这些表演都是为后面的层层铺垫。当姜秋莲得知李春发孤身一人,在哭头中双手翻袖搭肩唱“儿的娘啊!乳娘一句“他家死了人你哭的什么呀? ”秋莲也不禁双手遮面哑然失笑,这时观众已渐入佳境,进入沈先生的独特表演。下面问李春发年龄,是旧时女子的禁忌,但秋莲止不住爱慕之情的发问时,先向乳娘行过一礼,再下沉行婉转低腔,以示细语相求,含着“再把他年龄来问”唱腔,眼波流动,抛袖遮面,让观者眼前一亮,抱以阵阵掌声与惊叹。当乳娘拒问时,沈先生借鉴了《拾玉镯》花旦的身段,慢步轻移至乳娘身后,牵住乳娘的衣袖,摇晃乞求,乳娘再次拒绝,秋莲再移步将乳娘一推,那种娇媚之态,顿时引来观众的共鸣。京剧大师厉慧良先生说过: “艺是技,术是变化。”一个演员能灵活运用程式,那就是好角,沈先生的借鉴,恰到好处,正是“运用之妙”精美一新,令人折服。最后预问婚姻时,秋莲按耐不住急向李春发奔去,乳娘拦住示意不可,秋莲再唱“你问他”,乳娘言:“问他什么呀”,这时合着“过门”秋莲突然向右转身,右手翻起水袖,左手向上一翻,来了个柔美亮相,在唱到“可有婚姻”时嫣然含羞一笑,这一静中取动的转身亮相,如神来之笔,顿时使戏灵动起来。下场时秋莲唱到:“今日里实难忘仗义之人”一声上扬的拖腔明亮柔美,观众掌声不绝,圆满收官。
纵观沈福存先生的《春秋配》,他的独到之处是个“活”字,他把人物演活了,把戏演活了,把祖师爷的“玩艺”用“活”了,不要小看这些艺术上一系列的奇异新招,他要有相当的火候及功力,才能巧思活用,处处入戏,起到画龙点睛、旧戏新演的作用。沈先生运用的“玩艺”往往给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感叹。全剧的一动一静、一颦一笑,皆从人物内心的“情”字发出,没有丝毫雕琢之气,他把角色的内心变化,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大增添了这个戏的艺术风采。这出戏,充分展示了沈先生的艺术才华,具有美视美听、俏丽多姿的大师风范。张君秋先生赞美沈福存先生:“四川有个张君秋,唱得可好啦!”京剧名家茹元俊(出身梨园世家,父为京剧名家、教育家茹富兰,他是北京著名的富连成科班元字科学员)评价沈福存先生:“我是第一次看他的演出,像这样一出普通的戏,就是《春秋配》里面的一折,实际上就是咱们旦角的‘歇功戏’,表演表演也就完了的那么一出戏。但是他这一唱啊,简直是不得了啦!大伙儿听完后都觉得怎么这么好!唱得入情入理,每唱一句都是满堂彩,大伙儿简直不能听他唱了,不断欢呼,欢迎到那种程度,要我给他一个评价是:他要是出生在梅兰芳时代,那无疑就是五大名旦!”通过专家们的高度评价,可以看到沈先生的艺术造诣和非凡的成就。一出《春秋配》他的表演不是一招一式,而是一个系列的整体,整出戏的唱、做、念融为一体,环环相扣,就像一串散落的珍珠用金线穿起,形成了一个精美独特的表演系列,让这出“平淡”的戏,异彩纷呈、别具一格。沈先生不只将这出戏演出了典范,在《玉堂春》《凤还巢》《王宝钏》代表作及其他戏里,都有他的“新招” ,他的表演艺术应称之为“沈氏表演体系”。这种现象应归于,任何艺术的升华,必须在继承的基础上,加以创新才有鲜活的生命力。在京剧史上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等艺术大师,他们哪一位不是新腔、新曲、新戏,层出不穷。沈福存先生的艺术创新精神,也是来源于此,值得当今艺术界深入研究及大力弘扬的。
沈先生多次赴京、津、沪等全国各地演出,皆轰动一时,当地观众都是以极大的热情及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杰出京剧大师的精彩表演。演出结束之后,观众们久久不愿离去,急切想看看沈先生的素颜。这种轰动的景象也是重庆市京剧团空前绝后的。
沈福存先生虽已逝去,但他那精湛的演出,却永远萦绕在京剧的舞台上。他把一生都献给了京剧事业。他治艺严谨,每上一戏,都要反复打磨,求其出新。他的成功之诀:“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在于不守一门一户,而是集众家之长,择吉而用,自成一格。这种精神,在当今戏曲界都是值得传承的。尤其是年轻后辈,应像福存先生那样,对传统艺术继承再继承,创新再创新,只有这样,古典的戏曲艺术,才能久演不衰,不断发展,常演常新。
(作者系原重庆市京剧团演员,工老生。曾在沈福存主演的京剧《春秋配》中饰演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