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的背影——怀念电影导演汤晓丹
一个世纪的背影——怀念电影导演汤晓丹
生平
汤晓丹是我国电影导演中年龄最大的一位(1910-2012)。他的从影道路跨越了我国不同的社会时期,见证、亲历了中国电影的百年风云,从享誉沪港的“金牌导演”到善拍军事电影的“银幕将军”,他从反布尔乔亚发展到反帝国主义,从倾向进步演变为主动讴歌革命,从揭露旧社会黑暗转型为弘扬红色主旋律,用《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不夜城》《红日》《难忘的战斗》《傲蕾·一兰》《南昌起义》《廖仲恺》等经典作品,证明自己是一位善于把握历史发展趋势、巧妙处理历史事件与故事情节的呼应关系、塑造丰满动人银幕形象的影坛大家,荣获第2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终身成就奖、“国家有突出贡献电影艺术家”称号、首届中华艺文奖终身成就奖。
自述
我幼年侨居印尼时,就进过电影院,看到美国西部牧童骑着马驱赶牛群的画面,令我吃惊喝彩;看到卓别林的滑稽表演,又使我哈哈大笑。这些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当时我就爱上了电影。后来母亲为我买了一个玩具电影放映机,盒前一个小镜头,盒中一个小灯泡,还附带一小卷胶片。我手摇着放映机上的把柄,家中白墙上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短片《火车到站》,从此爱不释手。
冥冥中,就是这些对电影的印象吸引我朝它靠拢,以至于走了长达70余年的电影道路,摄制了各种各样题材的现实主义影片,历尽艰辛,在抗日战争期间两次死里逃生,即使在太平年代也因天灾人祸而遍体鳞伤。但是,我仍无怨无悔,抱着电影这武器不放。
电影是我的生命。
我爱我所选择的电影道路!
——汤晓丹
“愚人”汤晓丹
老老夏
电影《难忘的战斗》剧照
电影《南征北战》剧照
2012年1月21日晚上10点,汤老走了。一个特别的遗体告别仪式于30日下午2点在上海华东医院举行。汤老生前酷爱的名曲——贝多芬的《欢乐颂》在静谧的花园之畔响起,进入临时搭建、精心布置的现场,满目皆是汤老导演的电影剧照,还有画家儿子在病房里为父亲画的速写和写给他的古韵诗词。置身于这样的空间,仍能强烈感受到汤老的气场,正如仪式现场横幅上的那句话——汤爷爷,永远和亲人在一起。
我有幸与蓝老师一起刚刚完成了一本汤老的评传。在重新梳理汤老一生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被他的传奇经历和人格魅力打动……
汤老的确切生日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是“模糊”的,只知道是农历2月22日。于是,有的朋友在2月份、有的在3月份为他庆生。而上影集团准备在“2012年3月22日汤老103岁生日”那天举行追思会,这个日期明显是错误的。
汤老在福建漳州华安县偏僻的云山村那间土房里出生的那天,农历是庚戌年2月22日,公历应该是1910年4月1日,正好是愚人节。不知这与汤老的大智若愚、难得糊涂有无内在联系。
汤老原本不叫汤晓丹,而是叫“汤泽民”,这一点鲜为人知。幼年的他喜欢独自在屋前的空地上玩,用沙子、石子和掉在地上的枯树枝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有时候又会用树枝或竹片在泥沙地上画出猪、牛、羊和庙宇、树林等等,在这“艺术想象”的过程中享受到无穷的乐趣。
他还用这种方式认字,把村里族长送的《三字经》里的句子“画”在地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用绘画的思维和方式来理解字的结构和形状,正合中文象形字的规律,所以很容易记住,一旦记住往往就不会错。
等到再大一点,他的绘画才能远近皆知,被村里木器铺的老板看中,请他在新做的橱柜上用油漆画上雀枝和花卉等等,那些家具一下子上了一个档次。许多大户人家和遇到喜庆之事的乡亲们便都来订货,有的还指定要画胖娃娃、鲤鱼跳龙门等等。小小年纪的汤泽民成了云山村的名人,被族人视为天赋秉异的奇才,得到大家捐助的部分资金去厦门报考陈嘉庚开办的“集美”学校,却因参加进步活动被开除。
1929年夏天,19岁的汤泽民孤身闯荡上海,与沈西苓、许幸之、司徒慧敏等左翼文艺青年成为莫逆之交,常与沈西苓结伴进影院看连场电影,开始自学电影艺术和技术。
在上海老靶子路(今武进路)上,他租了一间二楼面街的房子,和司徒慧敏、朱光一起开了家小小的广告社,暗地里做一些革命宣传工作。没想到,“一·二八”事变摧毁了他的“广告梦”,但也因祸得福。他冒着危险冲过日军重火力的封锁线——北四川路桥,逃到法租界的“天一”影片公司,因为那里有他的两位好朋友:编导苏怡和布景师沈西苓。
他先是免费为“天一”画布景,后来担任有声片《小女伶》的美术设计。电影很一般,但邵醉翁老板对他设计的布景很满意,在拍载誉粤、港、澳的粤剧时装戏《白金龙》时,还要他负责布景设计。不料,本要担任导演的邵醉翁突然病倒,临时决定由汤泽民代他执导!汤泽民壮着胆子上,身兼导演和布景设计。邵醉翁对他十二分的放心,索性连后期制作也叫他一并完成。所以,这部电影汤泽民等于是身兼三职。在挂名字的时候,汤泽民拟定了两个艺名——“汤晓丹”、“汤沐黎”。最终用了“汤晓丹”这个名字,含有红日初升之意,又与他爱好丹青契合。而“汤沐黎”这个名字,他后来给了大儿子。
汤晓丹与儿子汤沐黎(右)、汤沐海(左)在一起
1934年,汤晓丹受“天一”老板的三弟邵仁枚之邀到香港发展,第一部《并蒂莲》因拍摄条件太差放了哑炮,之后的作品均获肯定,直至为“大观”导演了警世性社会片《金屋十二钗》和轻喜剧《花开富贵》,达到了他从影以来的制高点,在南洋一带深受爱国华侨喜爱,被誉为“金牌导演”。
1938年,汤晓丹除了导演粤语和国语两个版本的有声歌舞片《舞台春色》、粤语古装片《嫦娥奔月》和《窈窕淑女》之外,更值得一提的是开始连拍三部抗日故事片——《上海火线后》《小广东》和《民族的吼声》,一直延续到1940年。这是属于汤晓丹真正自己想拍的电影,掀起了他从影后的“第三波浪潮”,标志着他从过去的反布尔乔亚上升到反帝国主义侵略,并且为他日后成为“银幕将军”打下了基础。著名左翼电影人蔡楚生称之为“民主运动的好电影”。
香港沦陷后,日本人请汤晓丹拍一部反映日军攻克香港的电影《香港攻略》,汤晓丹借口“看看剧本再说”,在朋友帮助下,弄到一张化名为“叶圣哲”的由香港去广州湾(即如今的湛江)的船票,他混在难民中上了“荣昌号”,成功逃离。后又辗转到桂林,与欧阳予倩、田汉、司徒慧敏、蔡楚生等取得联系。朋友们都对他拒绝拍摄汉奸电影的义举大为赞赏。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平时蔫不拉几的汤晓丹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成了拼命三郎。1950年是新上影厂成立后生产电影的第一年,一共有8部作品,都必须在12月31日午夜12点之前完成送审样片,全厂职工才能得到双倍的年终奖。汤晓丹执导其中的一部——由张骏祥编剧、冯喆主演的《耿海林回家》。因为主角是一名从国民党军队解放过来的战士,所以在创作过程中经历了不少坎坷,拍摄阶段耽搁了一些时间,必须在做后期时抢回来。
到了最后关头了,倒计时只剩下7天!汤晓丹和剪辑组的几位青年分秒必争,靠自带的浓咖啡和香烟提神死撑。剪辑室内严禁吸烟,只好在外面专设一间吸烟室,实在睁不开眼了就钻进去猛吸几口。汤晓丹安安静静,埋头苦干,把剪辑师剪好的段落先在小机器上摇一遍,省下去放映间看片子的时间。一旦发现不满意的,立即让剪辑助理找出剪掉的头尾画面,他再闷声不响地重新修改完善。最后几天,咖啡和香烟也不起作用了,他就使劲掐自己,手臂上掐出了乌青和血印子,可一点不感觉疼。
12月31日傍晚,摄制组的演职员都陆续汇聚到剪辑室外,等待完成任务的信号——拉下电源开关。当距离午夜12点不到5分钟的时候,《耿海林回家》(后定名为《胜利重逢》)剪辑室的灯光突然灭了,欢呼声顿时震响夜空。
汤晓丹沉默寡言,只做事不说话,所以无论电影公司的老板,还是解放后电影局的领导,都很欣赏他,使得他拍片的机会多于其他导演。汤晓丹也有意无意地以此保护自己,使作品得以面世。他总是沉默着悄悄坚持自己的原则,甚至保留一点点“私货”。
导演《胜利重逢》,与北影的成荫联合导演《南征北战》等等,过程中都充满艰辛,要消化、容纳来自各方的意见。有些意见完全针锋相对,但到了汤晓丹这里,都被一一消解,他即使有看法也不说,认为“申辩不合时宜”。
最值得一提的是1961年拍摄的《红日》。因为这是一部歌颂毛泽东军事思想的电影,部队方面的意见非常重要,首长要求强调我军“先打烂葡葡,再砸硬核桃”由弱转强的过程,表现山东老百姓用小推车推垮60万敌军的精神。而夏衍、陈荒煤则要求突出人物性格,强调战争中的人性,他们的想法和部队首长们正好对立。汤晓丹处在夹缝中,只能默默承受压力。
汤晓丹采取的策略是,宏观上遵照部队首长的意见,拍出我军的气势,微观上注意刻画人物性格。汤晓丹私底下定了一个目标:敌我双方的军事长官都要表现出“指挥若定”的风度,张灵甫这个抗战名将也不是草包,但因为是反角,不便明说。
还有就是对石东根连长的性格刻画。汤晓丹保留了小说里写得很生动的一个细节:他在莱芜战场上打了胜仗,缴获大批战利品后,醉酒纵马,刀顶敌军官帽狂奔。这一组镜头被指责为歪曲解放军形象,影片公映前被强行剪掉。汤晓丹却暗暗“阳奉阴违”了一回,在原底中保留了这组镜头,被删减的只是翻印拷贝。
汤晓丹一生中多次受到死亡威胁,但他是福将,总能化险为夷。
1956年拍《沙漠里的战斗》,主创人员骑着马从天池到峰顶,经过一段断裂的滑坡路时,前面的马纷纷一跃而过,汤晓丹的坐骑却滑倒在开裂的陡坡上,下面就是万丈悬崖。汤晓丹非常紧张,猛拉缰绳,腿夹马腹,身后的人同时大声吆喝。千钧一发之际,那匹马突然发力跃了过去,大家发出长久的欢呼声,庆贺汤导脱离险境……
“文革”中,汤晓丹因《不夜城》和《红日》这两部电影无数次被批斗,甚至遭到体罚。造反派说他拍《红日》时剃成光头是为了纪念“蒋光头”,一拳又一拳打他的脸和胸脯。多年以后,医生诊断他的心脏上有一块出血后结的疤,属于陈旧性心肌梗死。就是说,汤晓丹自己“修复”了一次心肌梗死。而他的鼻子经常会出血,就是因为鼻梁被打歪,稍不当心血管就会被顶破。
退休后,汤晓丹为鲍芝芳导演的《荒雪》保驾护航,在一次选景途中不慎翻车,有的人骨折,有的人重伤,76岁的汤晓丹却无大碍,只是在爬出车门时被碎玻璃碰破点皮。
这一次,汤老终于驾鹤西去。神奇的是,在室外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那天,预报有雨,可从前一天傍晚开始突然放晴,淡淡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汤老又一次“化险为夷”……
(本文作者为上海电影评论学会理事、《影像为语长乐翁·汤晓丹》一书作者)
(编辑:欧阳文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