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江湖
新年的第二个星期,长江南北,长城内外,数十万观众仰望巨幕,随导演王家卫一同见证《一代宗师》民国武林的华美、浪漫和凄迷,见证那个时代的舍我其谁、敢作敢当。穿越一个星期以来折磨人们呼吸与思考的阴霾与雾霭,这个傲立于80余年前的武林传奇,充满了刺破时间的锐利,充满了叩问人性的勇气,更充满了对生命自身的逼视与醒悟。
故事起自1936年,叶问由两广国术馆推举,与从奉天南下准备退引的中华武士会主事宫宝森过手。这一场暗藏杀机的较量,最终以叶问的一个“念想”决出胜负:“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里,这块饼是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
毫无疑问,王家卫想要的不仅是一部武侠电影,更是对一个时代的回眸。将1936年这个时间切片放在显微镜下,我们不难看见其勾连的近百年的时间跨度:从1905年梁启超所谓以激烈行动推翻满清的“暗杀年代”,到二十世纪中后期叶问在香港授徒,开枝布叶,桃李满园,承其衣钵的李小龙将中华武术精神传播到全世界。百年间,历史潮流变幻莫测,文明更迭此起彼伏,中华民族如睡狮般惊醒,愤而寻找重生的道路。宫宝森、叶问、宫二、一线天这些武林宗师不过是那个时代中国人的一个集体缩影,他们以自己的顽强和坚韧,见证着中华民族二十世纪史无前例的心灵巨变。
在无数个刀锋扑面、令人窒息的对白中,王家卫诗意地描摹了他所迷恋的那个时代。儿女情怀,时代风云,武林快意,在雨滴烟横、雪落灯斜处淡淡晕染。天下之大,一块饼到底是一个武林还是一个世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而心忧天下的情思。家国罹难,风声、雨声、读书声,怎能声声入耳?兵燹遍野,家事、国事、天下事,又如何事事关心?
韶华似水,流年永逝,弹指之间,百年往矣。“所谓大时代,其实,是一个人的选择。”王家卫借八卦掌门宫二之口说道。如果说百年前的中国,是一个波澜壮阔、风云激荡的大时代,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是,洞开的国门已经将一个崭新的世界强行推到了中国的面前,这头醒狮正在探寻一条在新世界秩序中骄傲生存的道路。
如果说时间也有重量,那一定是中国历史上最沉重的年代——新旧思想风云激荡,帝廷与拳民残酷斗争,保守派与革新派纷执不绝,温和的改良主义与激进的改革主义冲突四起;中国历史上连续25个王朝中的最后一个濒临崩溃,在朝廷绝望的丧钟声中,一长串不平等条约“刷新”着苦难的国耻纪录,步履蹒跚的中华民族饱受屈辱,岁月之河正从一个漩涡奔突到另一个漩涡。
如果说时间也有色彩,那一定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进入二十世纪,长江决堤、黄河决堤,改道的母亲河泛滥成威胁经济和民生的最大灾害。与此同时,西方列强入侵,准备瓜分中国,康有为发出警告:“中国必须通过激烈的改革进行民族自救”。历史往往用偶然设定着必然,用规律结束着规程,用雷霆万钧演绎着曲水流觞。每一“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的艰难时世,不无孕育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大时代。
如果说时间也有表情,那一定是中国历史上最狰狞的年代——就在叶问与宫宝森交手的这一年,在世界范围,很多大事也在发生:埃塞俄比亚发动了抗击意大利侵略者的民族解放运动,西班牙人民开始反对法西斯的民族革命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在中国境内,日本轻而易举地侵入东北,正急于将华北变成第二个“满洲国”,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饱受磨难。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
如果说时间也有年轮,那一定是中国历史上最青春的年代——30岁的陈天华“难酬蹈海亦英雄”;27岁的陆皓东“为共和革命而牺牲”;25岁的方声洞“以如花之年,勇于赴战”;血气方刚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武昌英雄临刑“神色益壮”,誓愿为“四万万同胞受死”……数不清的少年英雄正欲“吾以吾血荐轩辕”。
如果说时间也有性格,那一定是中国历史上最刚毅、最顽强的年代——岁月悠长的中国之河,从远古启程,沿着五千年的河床,缓缓流过,从没有哪一个时代,像这个百年这般惊心动魄、荡气回肠。阡陌纵横的中华武林,暗藏着改变中华民族命运的英雄豪杰,在这条河流的每一转弯处,他们掀动着巨大的波澜: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而河流的下一个转弯处,是曾被西方世界视为“他者”的古老中国,大踏步走进民族复兴的曙光。
的确,在这个灰色的冬日,透过阴霾与雾霭,回望百年的中国历程,我们怎能不为其波澜壮阔、风云激荡而热血沸腾?叶问的武林,是那个时代的家事、国事、天下事,叶问的选择,是那个时代的中国人的共同抉择。“武术的境界有三: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这何尝不是人生的境界?又何尝不是家国的境界?
武林之大,有家仇有国恨,有颠覆有赓续,有其顽冥固守的规矩,也有其念念不忘的深情;江湖之远,有侠义有磨砺,有使命有担当,有其博大隽永的人生况味,更有其时代轮转的历史法则。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编辑: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