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从何而来?——余光中谈诗歌创作经验与当下艺术发展
在近日举行的清华大学时代论坛上,著名诗人余光中作了题为《灵感从何而来》的演讲,讨论美感经验或艺术经验之转化,如诗可以转化为歌,戏剧可以转化为谚语,雕刻可以变成绘画,诸如此类几大艺术之间的交互和影响。他指出,从19世纪中叶以来,西方、欧洲就一直有一个观念,认为文艺要反映现实。“我们写作、绘画、从事艺术,是不是一切都要从现实而来?是不是一切都要从切身经验而来?这个值得思考。”非但如此,对于艺术的起源与功用、自己的心灵成长历程、当前中文教育中存在的问题等话题,余光中都谈出了自己的思考。
对于何为艺术、艺术何为,余光中说:
有简单的几句话请大家思考。第一句是:造化加速,而神灵放慢,就是说艺术介于天人之间,介于造化跟生命之间。因为造化太慢了,所以要把它加快成为艺术。比如我们拍电影,拍一朵花的开放,你不会花开多久拍多久,你要把它很快地放出来,这就叫造化加速。什么是神灵放慢?因为神灵非常神秘,而且超乎我们的想象,所以我们对神说:请您走慢一点让我们看清楚,这就是艺术。
唐朝诗人李贺的诗没有写入《唐诗三百首》,其实他是很好的诗人,他说过一句话:笔补造化天无功。笔就是艺术,造化就是自然,无功就是没有用,无效。李贺作为一个诗人,他说造化不够美的,我可以使它更完美,这就是艺术家的自信。19世纪末唯美运动的一位大师王尔德,他说过一句话: It is not art that imitates life, but life that imitates art. 他说并非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转过来模仿艺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想一想,我们看这个世界,我们看这个大自然,是用我们自己的眼睛看吗?还是借了艺术家的眼睛?比如我们看到一位女子非常伤春悲秋、多愁善感、弱不禁风,就会说林黛玉来了,我们的看法是从哪来的?是曹雪芹告诉我们的,这就是人生模仿艺术。再来看印象派的风景画,五颜六色非常灿烂,而我们看到阳光底下的一道风景,我们说好漂亮的一个画面,这不正是印象派教我们怎么看这个世界吗?所以假如没有艺术,我们几乎很难看清楚这个世界,完全由自我来解释这个世界可能相当困难。
诗也可从绘画、雕塑、音乐等各艺术形式中转化而来。对于艺术创作的间接经验来源,余光中以自己的诗为例解释道:
我们写作的时候,有很多地方不能用直接经验,只能用间接的经验。比如,达芬奇不可能去参加最后的晚餐,《最后的晚餐》这幅画绝对不是写实的,所以画家一定要有想象,但想象不是胡思乱想,要根据有效的资料来推论。在达芬奇这幅画中,中间十二个门徒,分成四个小组,三个一组,其实根据罗马帝国当时的习惯,是没有椅子可坐的,都是坐在地板上,而且不可能有这样的长桌子,所以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中所描绘的这个场合有人觉得不可靠,至少和其他的画家画得不一样。包慈的《最后的晚餐》里,耶稣面对着我们坐在中间,两边有两个门徒,两侧有三个门徒,背对耶稣背对我们的还有十二个,根本不是一字排开。而罗贝蒂画的《最后的晚餐》是三面有人一面没有,后面的背景也不太一样。
我们再看一些梵高的画。我写了四首诗歌,依次来解释梵高的画,包括《星光夜》《向日葵》《荷兰吊桥》等。梵高《荷兰吊桥》画的是法国南部的一座吊桥。1990年他去世整整一百年,他在生前仅仅卖掉一幅画,也只有一位评论家写了一篇短文肯定他。粉丝不嫌其多,知音不嫌其少。什么叫做知音?知音就是向未来去预知掌声,下一个时代才有人鼓掌,他先为你鼓一下掌,因此知音是一个预知未来的掌声。梵高的画受世间冷落了一百年,我在诗里也有这种思考的体现。
古代雕塑也带给过我诗歌的灵感。秦代兵马俑出土之后全世界都很震惊,展出时我也看过好多次,我们想一想当年秦始皇埋葬,他带了很多兵马俑陪葬,据说六千具之多。过了两千年,兵马俑出来了。秦始皇没有想到,他带他们进入历史之后,其实是让他们透过历史进入了未来。秦始皇还想不到,他派徐福领了三千童男、童女到仙山寻找未来,结果没有找到未来,进入未来的是秦俑战士。于是我写了《临潼出土战士陶俑》。
另外,在19世纪,科学家把天上的彩虹用物理学分析得明明白白,一道美丽的彩虹分析成一五一十的数据,诗人对于彩虹的想象似乎幻灭了。其实不然,我觉得,科学越发达,我们的眼界就更广阔,科学并没有跟我们的艺术相悖,科学还会启发我们对于大千世界的欣赏。所以回到我的题目,对于灵感从何而来,我觉得写实主义还是一条康庄大道,不过世界上有很多经验是我们没有办法亲身去体会的,比如宗教的、传说中的、古典的内容,这些东西要靠很强烈的想象去揣摩。其实,即使我们平常看电视、看报纸,我们也会找到写作的题目,看绘画、看雕塑、看建筑都可以提供给我们灵感,我们的灵感应该是源源不尽的,所谓江郎才尽,也就是说一个人对于人生不再敏感,对母语不再敏感了,于是灵感僵化了。我相信各位都有强烈的活泼的想象力,好好运用大家的想象力吧,即使是科学、哲学的研究,到了顶点也是要靠想象力的。
在北大对谈、清华演讲结束时,余光中还与北大清华学子进行了现场交流。余光中曾讲过一句话: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有学生据此提问:
游历世界之后,回过头来怎样看待故乡?余光中答道:
我说过,大陆是母亲,这一方面是象征,一方面也是写实。我生在南京,我的祖籍是泉州闽南,我的母亲的家乡和我妻子的家乡都是江苏武进,所以我也是福建人也是江苏人,然后我在重庆上中学,所以四川也是我的故乡。那么多故乡加起来就是,整个的中国是我的故乡,所以我说中国是母亲。
其实我写《乡愁》并非同乡会的“乡愁”,并非某县、某村,而是从“小我”的地理上的归属感,一直延展成为历史上的、文化上的整个中国的乡愁,是“大我”的乡愁。所以我那首诗开始是母亲,后来讲妻子,后来讲到精神上的母亲,也就是大陆。
现在到处都在讲全球化,可是全球化并不是清一色化,每个民族还是要保持自己的传统,要有自己的特色,这样才是多元的统一,而并不是单调的统一。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也促进了中国的现代化,可是仅仅依靠西方还是不够,所以当年的德先生、赛先生还缺了一角,应该还有孔先生。孔先生就是我们的人文,我们的哲学,我们的信仰。
当代诗歌如何更好地继承古典文化传统,我们应该如何把优秀的古典传统和当代诗歌相融合?余光中答道:
如何把古典文化传统融入现代诗歌和生活,我写过一些这样的诗。比如我有四首诗是写给李白的,其中一首是《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你首先要了解李白是位怎样的诗人,然后才能为他招魂,把他招到20世纪来,然后让他坐在汽车驾驶座上,你坐在李白旁边,李白开起车来了,开到超速,开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当然了,警车就跟上来了。我就坐在他的旁边,所以我说,你赶紧跟我换个座位,因为你的驾照已经被酒店扣下了,你欠人家的酒债太多,而且我们刚刚喝了酒,汪伦那个家伙拼命劝你喝酒,你现在是饮酒驾车,要受重罚,所以我跟你换一下座位。李白讲什么?他说不要不要。最后我就说,唉,我不该坐你老兄的车,从台北回到高雄,我应该坐王维的车,王维他慢啊,可惜王维的车我坐不上,因为他开会去了,开什么会呢?辋川污染座谈会。
现在,我觉得我们一面要读外文,要读得好,要会讲会写,一方面也不要把道地的中文给忘掉。
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唐诗好在哪里呢?就是来源于很多我们中文特有的语法关系。如果你把英文读透了,你就会看破英文的手脚,发现英文有许多不合理、不方便的地方,因为它要讲究很多数量、性别、时态等等。比如说王维的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可是你用英文翻过来,代名词免不掉,连接词也免不掉,诗就变成什么了呢?“我独自在异国做异客,我每逢佳节倍思我的亲人,我遥知我的兄弟登高的地方,他们遍插茱萸唯独少了我一人。”这么多代名词进去诗就完蛋了。
我觉得我们现在要避免过分地西化。比如说“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这句话其实说成“他是独子”就完了。我觉得现在大陆的中文里有一个动词,没有形象的、也没有活力,用得太多,这个词就是“进行”,比如说“我们交谈得非常亲切,我们交谈得很愉快”,往往被说成“我们进行了亲切而愉快的交谈”,交谈这样本来是有血有肉的动词就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然后所有的动词都交给“进行”去做,这是比较西化的语法。
对于年轻人沉迷于网络,现在的社会是不是和世俗渐近而与诗意渐远?余光中答道:
“五四”的时候人们开始提倡赛先生,结果当然很辉煌,可是真正发达的是科技,还不是科学的精神。科学讲求打破砂锅问到底,这种精神并不能用科技来代替。科技不但要发展得快,还要管理得好,才能够真正造福人类。
现在的年轻人一天花很多时间在网上,网上是一个虚拟的世界,久而久之虚拟的世界就取代了实际的世界。像我小的时候,抗战时期还没有电视,连广播都往往不容易听到,我们闲下来干嘛呢?就读小说,就看《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等等,看到后来终于看通了,就是能让自己的语言介于文白之间,进可以入文言,退可以入白话,所以对于自己终生都蛮有益处。
那时我们还经常跟大自然打交道,大自然对我们启发很大。我从小在四川看到大自然四季的变化,日月之神奇,到了都市住了这么多年都快忘记了大自然的模样。而且现在因为地球物种越来越少,许多珍贵的动物、植物都在加速度地慢慢消失于地面。这些东西逼得我们从都市里面看出去,要学会看到整个地球的未来,因此我们要有迫切的环保意识。最高的道德未必是爱国主义,而是对全人类生死未定的未来的关心与思考。所以我希望青年朋友还是要关心这方面的问题,等到我们的地球都出问题了,我们说国之不存,家之焉附,那时将是球之不存,国之焉附。
(编辑: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