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美国人建中国方言地图,凸显地方话流失之痛
保护方言 该怎样发力
唐春成绘
源
地方话死亡名录迅速扩张
年轻人疏离加剧传承危机
近日,一张“方言地图”在网络上悄然走红。布满图标的地图上,黄色系表示客家话,蓝色系表示闽语,橘红色系表示吴语,紫色系表示粵语……点击这些图标,便可听到当地人用方言讲述的5分钟小故事。已有的85个音频中,话题广泛,从年轻人谈论最爱的明星到祖父辈回忆下乡劳作的往昔。
这张“方言地图”来自一个叫“乡音苑”的网站,创办者竟是两个美国人——柯祎蓝(Kellen Parker)和司圆直(Steve Hansen)。从2009年初创,到今年4月正式上线,他们用这样一张“有声地图”来记录中国“正在消失的方言”。
“我常常想,假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是用绍兴土话做的,那篇小说要增添多少生气啊!”著名学者胡适曾如此感叹。用语言学家刘半农的话说,方言是一种“地域的神味”。可惜,这样的“神味”正在日渐消退。关于方言,如今最常用的动词是:消失与拯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推普”是中国语言发展的基调。从1955年开始“推普”算起,半个多世纪以来,普通话早已覆盖大江南北,地方方言反而在加速萎缩。有专家表示,有些地区的方言已处于濒危状态,特别是那些复杂难懂、使用范围小的方言,“中国太大,语言太复杂,可能一个省内的方言差异都很大。要具体到哪一支小的方言语种在消失,几乎无法做出确切的统计。”
即使侥幸逃脱了“死亡名录”,方言也注定陷入“年轻人疏离”的困局。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汪平曾做过“普通话和苏州话在苏州的消长情况”的调查,在小学二年级到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中,70%已用普通话取代苏州话当做交际工具,超过半数不能用苏州话谈论学习,只有15%认为“使用家乡话更熟练”。
与方言流失同步的,是文化传承的危机。“方言不仅仅是交流工具,也是一种文化载体,一种珍贵资源。”在汪平看来,一旦方言消失,很多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和民间文化根本无法生存,文化的差异性和多样性必然遭到破坏。苏州评弹表演艺术家邢晏春说,曾有一位演员尝试用普通话来表演评弹,最终失败了。“苏州评弹靠师徒口耳相传,以方言为载体,改成普通话不能表现其精髓,甚至会面目全非。”苏州方言的昆曲、绍兴方言的越剧、安庆方言的黄梅戏、闽南话的高甲戏等,无不如此。
析
语言环境收缩挤压使用空间
方言影视片面繁荣难促复兴
5岁的朵朵出生在上海,父亲是河南人,母亲是湖北人。朵朵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但对上海话“不会说,也听不大懂”。至于父母的老家方言,更是“完全陌生”。现在,城里像这样的孩子比比皆是,方言对于他们,渐成一个遥远的名词。
“方言通过代际传播,新一代都不会说,再往下方言就没了。”一位小学老师说,“现在很多家长在孩子学语时就不教方言,怕土话影响普通话的发音。”从学语言的年龄段就割断与方言的联系,加之学校的强制普通话教学,直接造成方言的断层。“上海话还不如英语说得溜,在上海青少年中相当普遍。”上海市教委负责人说。
“方言急速衰退不全是自发的文化现象,也部分由于当年政府大力推广普通话、各种正式场合都不许说方言的行政命令。”上海大学社会学教授顾骏认为,在普通话主导的社会语境中,方言的生存空间日渐狭窄。南京大学文学院一项针对中小学生的调查显示,在公共场合普通话处于主体地位,苏州话主要在家庭中使用。
而城乡一体化进程与人口的频繁流动,无形中也加速着方言的式微。苏州市目前有常住人口1300万,其中外来人口已超过本地人口。高小姐在苏州工作7年,至今不会说苏州话,也不大能听懂。“并没有感觉不方便,普通话才是工作语言,即使本地员工交流,也用普通话。”而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使用方言反而可能造成人际交流的障碍。
有人形容,方言不是时代的对手,这是语言与语言较量的结果。换言之,如今的濒危方言已经扩展到更多使用人数很多的优势方言。“大量有文化含量的词汇和新生词汇,都只能用普通话表达,使用方言基本就是吃饭睡觉之类的狭小范围。”一位专家认为,语言环境的极度收缩,使得方言的质量正在迅速降低。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方言在文艺作品中的流行。从《疯狂的石头》、《刘老根》、《山城棒棒军》等影视剧,到各地方言版本的改编配音、小品,被年轻人遗忘的方言近年来重新被引入生活。不过,这种方言热被很多学者视为“片面繁荣”,更多只是带有猎奇意味的“市井化调味品”,并不能促进方言的复兴。
而在全球化背景下,方言的颓势似乎无法阻挡。正如汪平所言,通用语言的普及是现代社会工业化、信息化过程中的自然选择。“根据调查,全世界现有6809种语言中,1/3都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这几乎是全世界共存的现象。”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仲富兰表示,有人预言未来会只剩下有限的几种强势主流语言,方言快速退化的趋势恐怕难以改变。
当然,也有人认为“方言消失说”有些危言耸听。“2000多年前孔子就推广雅言了,但方言至今不还存在吗?语言时刻处于演变发展过程中,具有自身调节适应能力,各地方言在和普通话的接触中会改变,会兼容,但不会消失。”有专家说。
辩
刻意保护引发用力过猛质疑
推普与方言之间应寻平衡点
“第一人民医院到哉。”7月7日,来苏州旅游的王先生一家在姑苏区乘坐“游2”公交车,报站广播在用普通话报站后,紧接着一段苏州方言报站。“虽然听不太懂,但一下子有了江南的感觉。”这种“双语”报站在苏州市区已推行近两年。
不止如此,在2012年启动的苏州话保护工程中,还有多项尝试:苏州话进入试点幼儿园、中小学课堂;当地一些高校把苏州话纳入必修课;编写苏州话教材,成立苏州方言培训中心等;建立山歌、昆曲、渔歌等苏州口头文化语料库。据了解,类似的方言保护行动在上海、广州、长沙等地都在进行。
在官方层面,2008年国家语委启动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试点。“目前北京、上海、江苏、辽宁、山东、广西都已开展,河北、福建也马上要开始。这是一个庞大的文化保护工程,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北京语言大学语言研究所所长曹志耘说。
然而,这样的“刻意抢救”却引来争议,大规模的保护举措会否有用力过猛之嫌?在顾骏看来,基本交流功能是方言的根,一旦某种方言不再反映当下生活,失去了创新力和生命力,纵使保留了语音资料,也只能是“博物馆艺术”,有些杂交性的方言也没有保护价值。“应该让方言顺其自然发展,保护方言与保护文化是两码事,地域文化完全可以用普通话来传播和传承,应该让方言去适应普通话,而不是相反。”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董健说。
更何况,方言是活体,会随着社会发展而自然变化。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顾晓鸣就发问:“保护方言不是怀旧,保护哪一级、哪些地域、哪些阶段的方言?仅仅温州一地,就有多少种方言,是否都要提倡和保护?”曹志耘坦言,目前能做的工作主要是“保存”,通过录音等方式记录传统方言的实际面貌,“保护则需要法律支持和社会大众的语言自觉,现在这两方面条件都不成熟。”比如将方言列为必修课,就违反了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的普通话教学规定,“用苏州话上课,对非苏州人是不公平的。”苏州市语言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马培元说。
方言保护与普通话推广之间,如何寻找一个最佳平衡点?汪平建议,不妨让二者在交际场合和对象上有所“分工”、和谐兼容,普通话作为工作语言、正式语言,方言作为生活语言。“在幼儿园、小学阶段,学校可倡导教师、家长在课外、私人场合有意识地说方言,适度开展与方言相关的童谣、游戏等活动或兴趣班、拓展课程,但不必强求学校统一。”
还有专家提出“方言普通话”的尝试,认为实际存在并流通的其实是各种具有方言特色的普通话,即方言的变体,应该逐渐形成“普通话既在方言之上,又在方言之中”。“方言保护一定要避免地方保护主义的误区,各种语言、方言没有优劣之分,这才是现代价值。”汪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