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城,踱过岁月流光,记录的不止是城市肌理,更维系着文化血脉。可惜,现代化车轮呼啸而过,大拆大建式的旧城改造,让不少珍贵的历史名城日渐凋零,令人扼腕。
也有佼佼者,比如苏州。这座始建于公元前514年的城市,至今保留着当年的框架和格局,昔日姑苏的“水陆棋盘”风采依然。14.2平方公里的古城里,生活着近22万人口。不能大规模搬迁,又要过现代化生活,古今碰撞的矛盾该如何化解?
苏州用“整体保护”与“活态保护”的概念,寻找古城保护与民生保障的平衡点。如今苏州古城保护工作已进入第三轮,本报记者日前探访这座“活的古城”。
——编 者
不变
护城河隔开两个苏州,古城留存旧有格局风貌,未遭“现代吞噬”
相传,苏州城的第一位设计师是伍子胥。
走过了2500多年的光阴,这座城市仍然保留着当年的框架和格局。
古城外围,约16公里长的护城河围绕;内里,三横三直为骨干的水系纵横贯通,54个前街后河的街坊、大小水巷和600多条街巷依然是旧时格局。几座古塔,还是城内制高点。任何现代建筑,在视界上都不能超过塔去,最高楼房至今仍不得超过7层、24米。
苏州市民都知道,有两个苏州。古苏州静静在此,新苏州一东一西,建在古城外。浅浅一道护城河,隔开了古代神韵与现代精彩:古城内,临街商铺,沿河人家,依旧粉墙黛瓦;古城外,建筑鳞次栉比,有“东方之门”之称的大楼映在金鸡湖面。
相形之下,许多城市的古迹已被现代建筑包围:半截残墙,旁边立交桥上车辆呼啸;几处亭台,在高楼大厦映衬下,毫不起眼。名胜散落在城市中,已经不复整体风貌。
苏州市住建局副局长邱晓翔说,苏州古城保护,做得最突出的就是总格局不变、总风貌不变。“苏州的园林、重点文物、文化遗产,保护得都挺好,还在重点地段规划了很多历史街区,建筑风格和城市特征也在延续,没有千城一面,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文化风俗继续发扬,没有被现代化吞噬掉。”
在苏州老政协委员、地方志老专家徐刚毅心中,除了整体保护,活态保护也很珍贵。“古城是个有现代居民繁衍的城市,在时光中自然地生长、变化,同时得到保护。这是活的保护,不是死的。”
走上白居易任刺史时修下的山塘,从阊门到虎丘,一路人家枕河。当地小阿妹说,你要夏天来,驾小船一直漂下去,会看到沿街人家打桩入水,撑出间水阁来,“摇椅一架,蒲扇一把,逍遥呢!”
黄昏漫步平江路老街,挂着相机的游客信步闲逛,本地居民骑着电动车往来,车筐里装着葱蒜和菜。有姑娘穿着戏服,招徕游客到戏楼听昆曲,也有老阿姨擎着收音机,河边听评弹。
夕阳草树,寻常巷陌,熙熙攘攘,确是人间烟火地。
两全
厘清保护与民生的界限,维持老建筑的功能性,实现“活的保护”
毕竟是现代人,不是偶尔过来旅游,而是整日住在这古城里,真没有不便吗?
记者拐进平江路一位老阿姨的家里。68岁的阿姨名叫钱杏珍,和儿子一起住在背街的小巷里。外面看,风貌还是老民居;里头,基础生活设施已然现代化。“前几年确实有这个问题。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那时候小河边常见刷马桶的。”
整体性保护,不等于不动一砖一瓦,更不等于让老百姓按古人那样生活。苏州文保专家和官员,无不在强调这一点。“上世纪90年代,苏州还有10万只马桶。”邱晓翔说,“当时我们的目标是,可不能让居民拎着马桶进新世纪!”
徐刚毅说,兼顾民生有时候就是保护。由于历史原因,许多老房子甚至是具有重要文物价值的古建筑,变成了大杂院。“不搬迁、不修葺,时间长了不就等于破坏吗?”
然而,改善民生是求改变,保护古迹是求不变,这个钢丝不好走。“要厘清界限,总的格局和风貌是红线,决不能变;重点文物、园林等,保护修葺,维持不变;街坊改造,也要坚决避免大拆大建,”邱晓翔说,原则是“重点保护、合理保留、普遍改善、局部改造”。
这条界限,既有一系列地方性法规来约束——苏州先后颁布了园林保护管理条例、古建筑保护条例、历史文化名城名镇保护办法等;也有合理体制来保障——苏州把几个古城城区和缓冲区合并起来,成立了姑苏区,它还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区,一个机构,两套牌子,既是一级政府,又是管委会。
厘清之后,慢慢改变。据介绍,古城东西主干道干将路以北,以传统民居为主体的建筑得到有效保护;干将路以南,多层住宅小区经过整治后,也能较好体现传统风格。
活态保护的关键,就是维持老建筑的功能性,别把整座城博物馆化。“穿在身上的旗袍,才是活着的旗袍呀。”钱杏珍说。
更新
古城并非僵化不能动,需要不断新陈代谢,适当修复利于维系形态
除了改善民生的现实需求,苏州的文保人士认为,在古城保护上,“不改变”的认识不可以僵化。
“古建筑也是有寿命的,如同人得病要治,不修不行,尤其是砖木为主的建筑。不要说一点不能动,过一定时间就得修,不修就没了!”徐刚毅说。
苏州园林和绿化管理局规划管理处副处长张亚君提供的材料显示,拙政园、留园、沧浪亭、狮子林等一批著名园林都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先后修复的,后来经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的批准,作为古典园林列入世界遗产名录。闻名中外的寒山寺,也是在那个时期修复的。
一旦修复,文物的原真性如何保障?徐刚毅说,这在文物保护领域确有不同看法。有种观点是,坏了就由它坏,做成遗址公园,若想新修,另起炉灶。“我觉得要视具体情况而定。苏州城在南宋被金兵一把火烧了,太平天国时期又毁于战火,李鸿章如果不重修,也就没有今日的苏州城了。如果今天搞塌就让它塌,后人恐怕只能看到工业园区的苏州,还能看得到小桥流水的苏州吗?”在他看来,古城要恪守住“格局和风貌不变”这条生命线,适当流变。
“园林的修缮要坚持‘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和‘修旧如旧’的原则。”张亚君说。从上世纪80年代起,得到国务院批复的苏州城市总体规划中提出,每年修复一座古典园林。这些年来,对散落在古城内外的园林群体的大量修复,使古城的基本形态得到完好保存。
邱晓翔反对一种所谓的新造,“如果是另外新造的仿古建筑,就别标一个古建筑的名号。”他推崇吴良镛先生的“有机更新”理论:保证旧城格局的完整,限制建筑的高度、使城市依旧平铺式展开,把古城看做是有机的生命体,需要不断地新陈代谢,但改进尺度不能太大,小规模缓缓更新。
活用
没必要全搞成博物馆,引入商业开发须恪守红线,让古城自然生长
理念上要兼顾民生和保护,做起来,没那么容易。邱晓翔掰着手指列举政府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的历次尝试。在改善民生上,成效和困难并存。
上世纪90年代, 为了让老宅进入现代生活,搞过试点。当时叫“古宅新居”项目,解决三桶一煤问题,改造出独立厨房独立卫生间、50平方米的使用面积。当时政府出资1/3,单位拿1/3,个人拿1/3,改造了上千平方米,但遇到资金瓶颈,加上产权状况复杂,推广速度慢了下来。
后来,搞传统街坊的保护与更新,确立了5个历史街区,完整地保护了10个街坊,又碰上了资金不能平衡的问题。
徐刚毅介绍,2012年,苏州成立了文旅集团,试图运用商业手段,解决保护利用的资金难题。“老房子修复,要迁出一些居民,必须得先有安置房,地段还不能太远,从二三十平方米置换五六十平方米,房管局做了七八处,财力就跟不上了。”
可要想商业化运作,必然要允许开发和利用。“不要对商业开发过于敏感。只要我们定下红线,什么地方绝对不能动,什么地方必须先维修维护才能用,维修时必须用什么样的材料等,这些定好了,他用来营利,不干扰保护啊!”徐刚毅说,“比如一家纺织厂搬迁后,厂房租给会所,做成园林式的,风貌与周边环境融合,厂内有道遗迹墙,妥善护住不能动,这怎么不好?”
古城的有机保护,必须解决一个“怎么用”的问题。徐刚毅认为,全部搞成博物馆,看似最公益,但资金上无法实现,也无必要。“谁都能用,但不能拿走、破坏。”邱晓翔也赞同。
据了解,古城还面临着各类公共设施过于集中、人口容量过密、私房改建、公房修缮修复以及城中村、老新村改造等诸多问题。由于古城交通流量的迅速增加、停车设施缺乏、轻轨建设和交通网络调整、大型设施外迁等带来的变化,给古城保护和更新工作带来新挑战。
“我们挡不住历史的脚步。”邱晓翔说,“城市在自然生长、变化,我们可以尽力延缓、保留其历史风貌,让其平滑过渡,但不能幻想冻结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