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延展:粉丝文化焦虑,应该是焦虑的人自我反省
受访人:杨玲(厦门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后。主要从事媒介/文化、性别、文化创意产业、粉丝文化等研究。)
记者:乔燕冰
2006年9月20日,李宇春《皇后与梦想》首唱会,海报前,一位玉米竖起拇指 6台23排 摄
2012年4月1日,蜜蜂乔飞2006年为偶像杨幂创建的杨幂官方网站——杨幂绿苑6周年生日聚会,蜜蜂与杨幂在一起。
图片由杨幂绿苑提供
2007年庚饭写了一首歌叫《爱的翅膀》送给韩庚,韩庚回国后发表第一张个人专辑时,就把这首歌收录到了专辑里,照片上就是录制这首歌时,韩庚邀请了近百位庚饭一起录和声。
图片由@leesophie提供
○记者:从最初“偶像崇拜”、“追星族”到今天大量粉丝团的涌现,粉丝文化正渗透至当下经济社会各个领域,作为国内为数不多的对粉丝文化有过系统研究的学者,您如何看待当下的粉丝现象?
●杨玲:我觉得粉丝文化是一种很大的力量,特别是对文化产业、创意产业,是很重要的一种消费力量。同时也可以看到粉丝正在变成一种生产的力量。其实从超女粉丝里就可以看到,粉丝是一个融合了生产和消费的角色。传统的文化理论会强调生产者对于消费者的操控,但是现在在这种新媒介环境下,我们可以看到,实际上,消费者也慢慢承担着部分生产者的功能。比如网络使用者也消费他们自己制造的内容,百度贴吧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在依靠粉丝,因为它已经成为国内各种粉丝集结的阵地,它的赢利实际上来自于粉丝的免费生产。
○记者:他们这种消费力量与普通消费者突出的分别是什么?
●杨玲:因为粉丝是一种比较过度的消费者,和普通消费者是不太一样的,粉丝会从过度的消费中获得比普通消费者更多的愉悦,他们能在消费中赋予意义。我们一般消费不会去想到我们的消费会与消费对象建立一种很强烈的情感联系。普通消费者去看一个电影可能因为朋友说这个电影很好看,而粉丝去看电影可能就会说这是我喜欢的偶像的电影,我希望看到他在屏幕中,我来支持他,让他的演艺道路更好。
相对以前那种被动的消费,“过度”也是相对的。其实我觉得现在大家多多少少都是有点粉丝倾向了。比如现在你在网络上看电视之后,常常还要去找评论,还要在网上发评论,这就已经不是单纯的消费者了,你也在生产,就是说多多少少会有点像粉丝那样,成为一种过度的消费者。
因为现在就是一个消费社会,粉丝要在社群中建立自我认同,而建立自我认同的一个主要手段就是消费,可能不消费在明星身上就会消费在名牌上。比如现在中学生要穿校服,没有办法在衣服上彰显自我,那可能就会在鞋上下功夫。我曾看到我的一个老师的孩子去美国参加夏令营,带的全是耐克鞋,他们一定程度上是通过鞋来表达自己的个性或认同,说穿了还是一种消费。
○记者:这种现象是否需要相应的引导?
●杨玲:我个人倒觉得正常,不需要政府部门或教育部门介入和引导,是否介入其实不能影响大众在文化消费领域的这些倾向。这一点在“耽美”的发展中也能看出来。人们认为它与我们的主流价值观是相悖的,于是利用各种方式去压抑,取得的效果是什么呢?那就是“耽美”的传播更大了,渗透力更广了。
○记者:粉丝营销当下不仅已成一个热词,更显示出了强大的商业潜力,对此您怎么看?
●杨玲:粉丝营销现在的确很重要,比如我在研究青春文学时发现,郭敬明的微博粉丝关注特别多,大约900万。实际上他就是在利用粉丝的眼球,来维持自己的名气,而且不只是他自己的名气,郭敬明同时在利用自己的名声带动公司旗下其他作者的知名度。
○记者:虽然不论学界还是公众对粉丝的看法见仁见智,但似乎“没有自我”一直是许多人为粉丝群体贴上的标签。
●杨玲:我很好奇大家为什么会担心他们会没有自我?作为一个人,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既要在这个社会上保持自己一定的个性,同时又要与他人发生关系,要重新与他人如何合作,如何有新的集体行动。所以我觉得粉丝在这一点上也很有意义。你会看到现在的粉丝不是个人的沉迷活动,而是在一个社区内,粉丝与其他粉丝之间在进行交流,进行互动,是集体行动而不是单个的行动。因为他们要支持明星,靠自己单个的力量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所以一定要和他人重新发生关系,要集体行动,要大家一起努力完成一个共同的心愿或理想。所以我觉得这个其实对于我们当代社会而言是很正面的。
○记者:我觉得大家对粉丝的偏见也好,焦虑也罢,可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来源于一种比较传统的共识,就是大家会觉得文化艺术应该给青少年很好的、很美的东西,会对他们的精神有种陶冶、启迪和提升的作用。而人们的这一愿望却似乎常常在当下粉丝现象中落空。
●杨玲:对,你说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有很多学者甚至大众会对粉丝现象很焦虑,焦虑的原因是他们觉得粉丝喜欢的东西没有价值,归根结底是价值的问题。
○记者:您觉得这种焦虑没有必要是吗?
●杨玲:我觉得这是一个多元价值的时代,我们是一个多元的社会,所谓多元的社会,价值观就是多元的。你认为没有意义的事情可能在我看来是很有意义的,所以我觉得现在对粉丝文化的这种焦虑,应该是焦虑的人去做一些更多的自我反省。
○记者:进一步讲呢?
●杨玲:就是说焦虑的人要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焦虑,是因为别人喜欢的东西不是我喜欢的,这里牵涉到一个审美趣味的冲突和价值观的冲突。
○记者: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您更多地认同他们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认同?
●杨玲:我也不是认同,比如即便我也是超女的粉丝,但我也很讨厌有些超女。我觉得关键不在于是否认同,而在于是否能做到包容,就是宽容他人的价值取向、价值观和审美趣味,特别是在审美方面,我觉得这与道德不太一样。在道德方面,我们还是强调要有一个基本的道德底线、道德立场,但在审美方面可以更加多元一些。
○记者: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审美和道德伦理的确有时杂糅在一起难以完全剥离,或者说很多人之所以会有所谓的偏见,正因为过不了情感这一关。比如我想很多人之所以看不惯粉丝迷恋偶像,可能会觉得粉丝对偶像的付出会远远超出对自己的父母及家人的关爱。
●杨玲:我觉得你提出的这一点也非常有意思。的确有很多人对粉丝的批判是因为觉得粉丝对自己身边的人都没有那么好,觉得粉丝把所有的好都给了一个陌生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其实这是承袭儒家亲疏远近的伦理观念。就是说我们首先要对身边的人好,比如说要对父母孝敬、兄弟关爱,然后才能慢慢地拓展到家庭之外的人,那么粉丝文化恰恰是对这种观念的一种颠覆——我喜欢的人是我选择的,不需要在亲属关系之内,我可以与在我的亲属关系之外的人建立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其实这是非常个人主义的东西。所以有人说粉丝没有自我,我觉得粉丝强烈的自我其实就体现在这一点上。这是对传统儒家亲属关系的颠覆。
另外,现在的“80后”、“90后”大多是独生子女,兄弟姐妹这样的亲属关系他们是缺失的,因此他们有可能在粉丝群里去建立和寻找一种新的兄弟姐妹的情感。我觉得在粉丝社群里,有一种新的伦理关系的和情感关系的重构,不再局限于传统家庭关系的一种束缚。
○记者:在您看来这一点具有积极意义是吗?
●杨玲:我愿意从更积极的角度去看待。
○记者:比照而言,国外粉丝发展是什么状态?
●杨玲:国外的粉丝最初多是媒介粉丝,比如电视迷。最早粉丝集合起来多是为了支持和拯救一些他们喜欢的、他们认为是高质量的电视节目。另外,与国内不一样的是,国内真正的粉丝力量出现是超女大赛,这是一个比较关键的时间点。超女是一个真人秀,和电视节目不一样,电视节目是虚构的,但超女大赛是真人在表演,所以真人秀节目比电视剧有可能与粉丝之间的情感联系更直接。因此你会看到现在粉丝与明星之间的互动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特别是从选秀节目出来的平民偶像会和粉丝关系更密切。这是我能想到的与国外粉丝文化不太一样的地方。
○记者:国外相关研究的情况又如何呢?
●杨玲:英美学界对粉丝研究基本开始成熟了。现在已经有一本专门研究粉丝的学术杂志。我看今年新出的一期在谈粉丝行动主义(Fan Activism),就是我们怎么在粉丝社群里通过这种文化消费获得资本、知识和力量,怎么转移到更大的比如政治和公共文化领域。例如有一篇文章在讲哈利·波特的粉丝,英美现在哈利·波特的粉丝也在介入很严肃的问题。还有像lady gaga现在也在关注同志运动,也号召粉丝来支持同志运动。所以你会看到现在粉丝社群的力量不仅是一种消费的力量、一种经济的力量,也慢慢地在往社会领域、政治领域转移。
○记者:国内粉丝群体的相应情况呢,是否也有这样的倾向?
●杨玲:国内语境不一样,导致粉丝状态也不一样。当下粉丝现象这样如火如荼,正是因为公众将其作为表达他们的能动性的一种管道。
○记者:国内粉丝文化研究总体情况如何?整体衡量的话,大致倾向又是怎样的?是不是对粉丝的偏见会多一些?
●杨玲:国内也有粉丝研究,但可能特别系统的不太多。学界的偏见一定会有,因为整个学界还是一种精英的思想在里边,因此可能一般会比较倾向于更多的自我,更强调举世皆浊我独清(醒),会认为粉丝群体很狂热和沉迷,会对粉丝文化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和偏见。但做相关研究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一点粉丝倾向,才会去做相关研究。他们的研究会对粉丝文化有一种比较客观的呈现。
○记者:您认为中国的粉丝文化起于何时?
●杨玲:中国的粉丝文化是缘于超女的。我自己一直认为超女和超女粉丝都是中国当代大众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是非常有标志意义的。
○记者:为什么这么讲?
●杨玲:因为真正让整个中国社会感受到粉丝的力量是2005年超女的出现,不光是李宇春,2005年是一群人,不是单一的粉丝社群,而是各种粉丝社群,集合起来就形成了大的超女粉丝文化,这已经让人感觉到粉丝文化不是单数的,而是复数的。
○记者:从您的语气中我能感觉到您对粉丝文化的认同。
●杨玲:对,粉丝文化让人看到粉丝文化提供了一种进行文化创造的新的空间,我觉得大众可以利用粉丝社群来进行文化创造。
○记者:你也是个粉丝,那您当初“粉”到什么程度?我觉得这种身份会使您的研究更有生命力。
●杨玲:我是李宇春的粉丝,我当时会参加一些玉米的活动,也会每天趴在贴吧上面。粉丝身份应该说让我的研究能看到更细的东西,同时会在学术研究中注入更多的情感。
○记者:那么作为对粉丝有过系统研究的学者,您怎么去定义粉丝?尤其是现在面对当下这样比较复杂的粉丝状态。
●杨玲:我还是希望能用最宽泛的定义。Fan就是有比较强烈的喜好,愿意在自己的喜好对象上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能从自己的喜好中获得强烈的快感,愿意以个人喜欢的对象为媒介,通过这个媒介进入到粉丝社群,在粉丝社群中获得自我认同或群体认同。我倾向于这样比较宽泛的定义。
○记者:对待粉丝文化,我们应该注意什么?
●杨玲:我觉得还是应该持比较开放的、宽容的态度来看待粉丝文化。在评价粉丝文化之前,可能需要更多的和粉丝社群的一种对话、交流,我们要真的进入到社群里,看看粉丝在干什么。现在一些对粉丝文化负面的评价,其实我觉得他们没有进入到粉丝社群里,没有真正了解他们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