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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装是一棵桃树》:他独占一座语言的宫殿

时间:2023年12月11日 来源:文艺报 作者:沈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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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蔡测海最新小说集《假装是一棵桃树》的过程中,一个强烈的、鲜明的写作者形象浮现眼前:漫游者。他如同瓦尔特·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在一种独特的迟疑不决中,怀疑着这个世界,这是最难寻觅的本真状态。从湘西的深山莽岭和时间丛林里漫游而来的他,既是在人世间有目的地寻找,也是在无目的地精神行走,行走就是存在本身。

  当漫游者历经世事沧桑,走过千山万水,坐下来成为讲述者的时候,他的意识从头脑到笔端会出神,因为往事与随想、凝视与俯察而出神。他讲的是世间之事,又像是世间之外的故事,读者如我等会产生一种对他所述内容真实性的怀疑。那些旧人旧事,是凭空而来,或是现实发生,我要如何去信任;他分泌出来的纷纭感觉,光芒四射,我要如何去靠近;他那些行云流水般的语言背后,有没有隐藏着我未能直接抵达的“怪力乱神”;甚至我怀疑这样的作品是当下文学叙述空间所产生的吗?作者又是在怎样的心理情态和社会生活状态下进行的创造?

  “假装”“湿说”“镜话”“万念灵”……循着篇目,我还在探寻如何精准描述他的状态,突然想到的一个词是:无所事事。

  这是一个匆忙的时代,一切变成短期、短视、短促。成功学被大肆崇尚,我们会把无所事事看作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人的缺陷和弱点,并认定是行动的空洞形式。于作家而言,“无所事事”却是真正需要时间深入、沉思与驻留的,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生活让作家失去了对无所事事的感知能力,葆有“无所事事”心灵状态的人是罕见的。蔡测海小说中呈现出来的无所事事的状态,不是无力行动,不是在行动中缺席,而恰恰是一种独立的能力,是专注的探索,是精神放松的顶点。因为拥有了真正的“无所事事”的能力,他的叙述有自洽的逻辑和语言,有简明却繁复的时空感,有松散却牢固的结构,有不明就里却无法抗拒的艺术魔力。模仿者面临不可逾矩的鸿沟,同道者则被荒芜蔓草绊住手脚,只有他能手挥“无所事事”这把金色镰刀,见山见水,山水开道。他创作中的强烈经验并不是从行动中产生的,或者说当经验发生之后,所有表达都于“无所事事”之中如地下甘泉般涌现。

  从蔡测海的小说中,我们洞察到无所事事让写作具有生命,继而生命也具有了光辉。这种内在生命是自足的,自足是至福。因为文学的真实深广,只向“无所事事”的沉思者敞开自身。

  漫游者的语言是不同的。蔡测海独占一座语言的宫殿,诗性的语言在此充满了回声。作家韩少功说这是一个人的嘟哝,评论家龚曙光说是迷人的呢喃,我依旧觉得是出神入定之言。他背对世界,却能看见世界;他面对世界,却能看见世界背后的东西;他是用所有生命意识里的经验去“看”,去思索,去表达。他不会管前言搭不搭后语,也不会强调叙述的现实精准性,但文本内在是畅通且一泻千里的,是汪洋恣肆的,也是背负深沉苦难的。

  蔡测海凸显的诗性语言延续了中国古典语言的传统,得其凝练、精致、生动,又有现代性语言的意识流动,气韵神通,意蕴万千。《三川半万念灵》《西南镜话》是典型的古典笔记体小说,石头、草叶、昆虫,都成为言者的化身,古人的万物平等,在这种言说中得以体现。《牛下麒麟猪下象》中说,“瓜果是吴二元的七种表情,桃是甜美,李子是快乐,冬瓜是大笑……”还说,“这地方人的性格,是地平线的性格,无止境的退让,不可触摸”。他的语言夹杂很多地方话的表达,看似普通,却有很强的及物性。比如他说:“瓜果是倒挂着的,牛羊是行走的”“鞋要合脚,还要跟脚,才能走长路”“耳朵发烧,是有人念叨”。诸多令人心中一亮的语言,文中俯拾皆是,看似熟悉的物语物象,都有着非常清晰的质感。看起来是散文化的表达,却有浓密的诗化,如《一河宽窄》中:“我拾起一片瓷器,裂线就是琴弦”,这些都是有颜色、气味的语言,是有动作、神态的语言,也是有张力的语言。所以龚曙光说他的小说消解了现代价值体系,消解了现代叙事模式,消解了现代类型化语体。这三个“消解”正是通过语言的更新,通过呓语、偈语、谵语、谶语来实现的。

  最后,为山河、为生民草芥立传是这部小说集的写作旨归。其中的每篇小说都是一次返乡,作者的雄心是为大湘西和那个心中的“三川半”立传,为那些有名无名的人间万物立传。立传的本义,是要写下地方的性格和他者的根性。蔡测海的“传记”不是连贯完整的叙述,而是掠影式的,是飞扬但又可以连缀列队的。如《西南某处,我们的经纬度》中修三线铁路的悲情往事令人唏嘘。《三川半万念灵》中摆渡的驼子,这个驼子有两只箱子,一只装钱,一只装人迹,人的脚印、手印,人在水中的倒影,充满传奇性,为湘西大地增添了迷人的魅力。如《父亲简史》,一撇一捺地写父亲的经历和往昔,看得出他是很注重来处的,而《摆龙门阵的人》中写一个懂医、会算命的胡先生,这个人最厉害的是讲故事,也就是所谓的摆龙门阵,他绘声绘色地讲别人的故事,人物的命运像故事之环,也是作者通过讲“他”的故事而叙述命运之谜。又如《西藏西》中人与狗、游走与等待,既是真实,也是想象,虚实相生,建构起人与物、人与世界的深度关联。

  蔡测海轻描淡写地写一个人的一生,也会浓墨重彩地写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他似乎只是写万物的形貌,也是找到了其精神长相。蔡测海说自己是一名“小说艺人”,我理解为承继了中国传统语言艺术与小说艺术创造之人。毕竟文学不只是反映生活,更须是创造生活。因为创造,作家虽是时间的传承者,时间从他身上流过,但他并没有消弭在时间中,而是成为了时间的一部分,成为了时间里最坚固的事物。

  其实属于蔡测海的状态,过去的“混沌天然”,此刻的“时空自主”,多年以来的“原生复调”,都显影现实里的一位奔跑者形象。他的写作不就是一场于喧闹与寂寥中的奔跑吗?当奔跑成为一种生活形态,时间变成他的脚步,奔跑虽超越身体极限,但这位上世纪80年代在中国文坛就享有盛誉的湘军骁将,可以一往无前地跑下去。

  (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王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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