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行走】西藏与江南

孩子们拿到了新书包、新文具
一天,我与做西藏贫困儿童大病救治工作的德央一起,到拉萨东郊一个社区落实一名牧区患儿入院手续,顺便采访一位草根慈善者,他在这个社区创办了一所幼儿园。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采访还没有结束,我们在小餐馆要了藏面和酥油茶,边喝酥油茶边采访,藏面还没有端上桌,手机就响了,得去拜访一位闭关修行的藏学家。关掉录音笔,合上采访本,对被采访者和德央说了一声对不起,起身想走,发现自己有点站不起来了。
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左手从胸前移到眼帘,抹掉刚刚流出的泪花。
到一个居民小区走访一位患儿,一家人住在六七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两张藏式小床呈丁字形摆放,占去房间大部分面积,被褥衣服全都堆在床上,凌乱不堪。坐下以后,觉得不踏实,伸不直双腿,把床上的杂物往里面推了推,勉强坐稳。同行人指着房间唯一一扇窗户对我说,晚上他们上厕所只能翻窗户,窗户外面是房东家的院子,院子里有厕所。
依然得走上天路,走进天上阿里,这是我十年间第六次进藏,第四次前往阿里。从拉萨到阿里的三天行程中,破天荒的第一次喝药吸氧,巨大的氧气罐就在我座位前。同行的人取笑我,你跟药咋这么亲,见药就吃,还大把大把地吃。
头一天晚上住在日喀则,十多年来,上海、山东等省市对口援助日喀则,为这里注入了新鲜血液,宾馆饭店接近内地。
第二天住在萨嘎县城,水龙头不流水,卫生间放一个水桶一个暖水瓶。和往年不同的是床上多了一张电热毯,这令我喜出望外,在长冬少夏的藏西大地,能睡个热乎觉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还是被冻醒了,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检查电热毯接头,才意识到整个宾馆停电了,其实很可能整个县城都停电了,这在辽阔的青藏高原一点也不为奇。我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被子上,压得我气喘吁吁,天还没亮再次被冻醒,全身卷成了一个圆团,这应该就是西藏人常说的当团长。
同样在萨嘎县城,十年前的2003年冬天,苹果基金会创立者、慈善家王秋杨给杯子倒了一杯水,转身把暖水瓶放回原来的地方,也就是几步之遥,水杯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
从札达县城出发,前往喜马拉雅山脉腹地的达巴小学采访,这所小学由北京苹果慈善基金会援建,全校不到20名学生,一位公办教师,一位临时教师。春节前后札达遭遇了十多年不遇的雪灾,不但有人员伤亡,大雪封山时间还格外漫长。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学生还无法全部到校,村里组织人员和马匹,将孩子一个个送到能通汽车的地方,乡政府派车再把孩子接到学校。
学校所有师生住校,一年购买一次粮食,每个月从县城购买一次蔬菜,一学期见不到一个外乡人。由于冬季极寒,平时缺电,捐建的浴室、盥洗室形同虚设。整个冬天洗不了一次澡,夏天老师领学生到河沟洗澡,有时候到边防连和边防派出所洗几次。有人对我说,现在一年还能洗几次澡,老辈人没有洗澡条件和习惯,为了减少虱子叮咬,在腋窝和裆部放一团羊毛,吸引虱子,再多虱子都不会太难受。
老师在黑板上用白粉笔画了一只大大的苹果,两片叶子优雅地左右散去,艺术而美观。
他用汉语大声问学生,这是什么?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苹果。
一个男孩睁大眼睛,待大家回答完毕以后,才迷茫地问,老师,什么是苹果?
正午的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照得我睁不开眼睛,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着,站在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和基金会旗子下面,我问陪同的当地教育部门同志,为什么不把孩子送到条件好一些的乡镇或县城读书。
他指着不远处的雪山对我说,那边就是邻国了,有一些地方还属于争议区,如果把子女送到更远的乡镇或县城读书,家长就会跟着一起住到乡镇或县城,边境上不能没有边民吧。边疆的孩子和他们的父辈一样,付出太多,只要他们生活在这里,就是守边固土,为国奉献。正因为他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驻守边疆,才换来内地的繁荣昌盛、和平安宁。
望着寸草不生的近旁,白雪皑皑的远方,大脑一片空白。待我反应过来,好像是问对方,也像是问自己,这些孩子长大以后是不是和他们的祖辈一样,一匹马,一杆枪,一个老婆,一群羊,在边境上放牧一生,孤寂一生。
他告诉我,达巴小学条件还算好的,中印边境上的楚鲁松杰小学也是基金会捐建,几年前,家长要求派一名教学质量高的老师,这里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大雪封山,与外界失去联系,一封信要走一年时间,才能到收信人手中。有一名老师愿意去,条件是在楚鲁松杰教够一年书,把他调到县城工作。一年以后,老师回到县城,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目光呆痴,行动木讷。从那以后,教育局再也不敢往楚鲁松杰派老师了,那里的老师都是本村人,基本上是初高中毕业生。
阿里军分区前副司令阿旺多吉说,在边境做每一件事情都不敢马虎,都代表国家形象,体现国家威严,在西藏边境地区做公益慈善,其实是体现汉藏团结,促进边疆稳定,维护人类和平的伟大壮举。
人们大多知道云南泸沽湖有个女儿国,很少有人知道中国和尼泊尔交界处的普兰县也有女儿国。走婚是千百年来科迦村流行的婚姻形式,一妻多夫和一夫多妻,在科迦村依然存在。接受过现代教育,特别是民主改革以后,走婚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在科迦村和普兰其他村庄同时存在。
赤脚医生强巴丹增也走婚,他的儿子在浙江省一所内地学校的西藏班读初中。
强巴丹增说,他已经三年没有看见儿子了,不知道儿子长高没有。
我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的妻子住在一起,医务室、自己家、妻子家三个地方来回跑,多麻烦啊。
他说,不行啊,得养活妹妹们的孩子呢,我是舅舅嘛。
我说,让你妹妹带上孩子,跟自己的丈夫住,就不需要你养活啦。
他睁大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说,父亲在世的时候说不能分家,分家在这里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
我说,夫妻孩子一家人住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他反问我一句,什么叫天经地义?
待翻译和转述完毕,他惊奇地问我,你们那里不走婚吗?
强巴丹增不但为本村人看病,还经常到尼泊尔为患者看病,是一位藏医西医兼通的国际赤脚医生。医疗条件的改善,医术的提高,离不开基金会和爱心人士的支持。
回到内地很长一段时间,常常想起边境上的人和事,一次次叩问自己,如果换作我们,换作都市中千千万万的白领精英们,愿意生活在生命禁区,地球第三极,世世代代驻守边疆保家卫国吗?
令人欣慰的是,真的有众多爱心人士和基金会,用实际行动为雪域高原建起了学校,修建了乡村医务室,培训乡村医生和接生员,捐赠体检车、图书室,免费送医送药到农区牧区,把贫困家庭大病儿童接到拉萨,送到内地进行治疗,甚至还捐建了与大都市同步放映的数字影院,以及保护当地历史文化的藏经博物馆,援助藏医学院建设,神山圣湖公益环保等等。
随着采访的逐步深入,我愈加清晰地意识到这部书所具有的价值,心绪从忐忑转为宁静。
(编辑:晓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