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的《三国》与他的十年
提到林奕华的作品,人们便会想到都市、前卫、反思现实以及寻找和挖掘自我。从作品第一次在内地舞台上演至今已近十年,林奕华始终保持着鲜明的先锋色彩,也一直饱受争议,最新作品《三国》更是得到两极化的评价。一路走来,林奕华的创作有着怎样的变与不变?他颠覆传统的名著改编又想要表达怎样的思考?
——编 者
《三国》剧照
还记得2002年的5月,我初次去香港看戏,并且访问了林奕华。在一个约好的地铁口经人引路,来到他那个只可容人转身的小工作室,屋里是一架一架的书和资料。他像现在一样清瘦,T恤加西装短裤,说些什么我都忘了,只记得抱回了一堆他给的资料碟片、书和小册子,都设计有趣。当时心里最大的感受就是:香港艺术家真懂得行销自己。
2006年初,他第一部与内地观众见面的作品《半生缘》在北京首都剧场上演。里面有当时已经红了的刘若英和现在很红的廖凡,巨大的多媒体投影浸染了整部戏的记忆,水滴落入积雨,一圈圈涟漪散开,雨伞撑开,却遮不住心里的滴答滴答……那部戏即使放到今天的舞台上,也算是先锋之作,林氏风格的“读剧本”,巨大的书架上整齐地码着书、瓶、卷纸,一种工业化与“无印良品”相结合的秩序和清简之美。
再到2007年5月,林奕华带着《包法利夫人们》再次来到北京。这次,是真正林氏风格的整体亮相,大家有机会看到舞台上的青年男女们,在“包法利夫人”这个文本的包裹下,拾起更贴近当代“包法利夫人们”的心灵碎片,欲望、情感、梦想、世俗名利,在一个同样由课桌与课椅组成的教室里,娓娓铺陈。我形容那次演出是——艾玛就像是一片百年前被不慎摔碎的镜子,碎片照出了旷世的孽影。一转身,你我皆是包法利夫人。
可以说,林奕华的风格在那时,就已经被清晰地定格了。爱,反思,战斗,欲望,自省,彷徨,办公室,学堂,对话与反诘,三三两两蹦蹦跳跳的组合,女孩们永远雌雄同体的表演,男人骄傲面孔下的自私……一点一滴,在后续的《生活与生存之华丽上班族》《男人与女人之战争与和平》《命运建筑师》《在西厢》《贾宝玉》,再到最近的《三国》中反复出现。
在《三国》之前,我一直觉得林奕华对女人的理解与爱,要远远多过对男性角色的。即便是《贾宝玉》里那样完满的一个角色,也是由何韵诗——这个形象与气质完胜其他男孩的女子来饰演的,或者反过来说,那个角色是为她而打造的。但在《三国》里,一切以往的“积习”被彻底反转,林奕华开始以同样温柔的态度对待男性角色。
虽然曹操、关羽、诸葛亮这些角色只是历史人物,但在林奕华的戏里,舞台上的人,都是当代人物,历史故事只是外面那层糖衣。他要的,是让你从中领会当代人的心,当代人的苦。因此想在《三国》舞台上看传统故事的人,肯定会失望的。而如果所谓的经典与传统,无法与当下时代与生活建立起新的联结,看的价值又何在呢?
回顾这十年林奕华的舞台作品,有几点明显的传承与变化。一是舞台的美学风格越来越冷冽,我依稀记得《包法利夫人们》和《生活与生存》舞台上都是以一种暖洋洋的黄光为主,那时候他的舞台色彩是米色系的,相对柔和。到了《男人与女人之战争与和平》和《命运建筑师》,开始渐渐转化为带蓝色感的白光,比较清新。再到《在西厢》《贾宝玉》和《三国》,银色金属系的冷感开始占据主导地位,舞美布景也越来越庞大,几乎都是三面墙结构,只有面向舞台的一侧是开放的。尽管剧中人物还是可以通过各个出入口在台上自由上下,但在观者心理上却有一种“无路可逃,只能向你诉说”的感觉。
同时,这七部戏,除了《生活与生存》有最明显的故事线之外,其他六部基本都是假故事之名,行说理之实。其中《贾宝玉》是“重活”一次的倒叙,倒叙背后,也是对各相关人物心理的重新解读,试图帮助舞台下的观众从完全颠覆的视角来审视红楼中的主角。《三国》则完全恢复到《包法利夫人们》时的创作手法,用12个核心人物的课堂模拟练习来重构人物心理。在《包法利夫人们》中,是用15个综艺节目形态来重新解读旧书中的艾玛与新时代的“艾玛们”。在看《三国》时,我有时会觉得,观众席上的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有了一点那些历史人物的基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历史成就了英雄,英雄书写了历史,而在成为英雄之前或之后,说到底,英雄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民族性与人性,历史与现实,觥筹交错间,血泪已模糊。
林奕华的舞台悖论在于,表面是时尚,骨子里是哲学;满台看似娱乐,其实是堂严肃的思想课。有些偏好看故事、不太愿意听说教的人,常常看破这一层后,就想逃了。理由有舞台表现支离破碎、跳进跳出、不好理解等种种,往往3小时的长度也是重要理由之一。但更深层次的原因也还在于,我们其实不太习惯这种在剧场里“与人辩论”的戏,中国人传统的含蓄与近些年养成的急切,形成了两种观剧偏好,一种是“哇,演得真好,故事好感人”;另一种是“哇,好好笑”。前者是斯坦尼体系的传统优势,如北京人艺;后者是爆笑喜剧的后来居上,如“开心麻花”系列。
在剧场里思考,基本上属于小剧场的偏门。所以像林奕华这种一门心思总要在剧场里、而且是大剧场里跟普罗大众探讨思想的人,真的有点辛苦。好在他虽然难免失落,却总是不改真诚。大家有时嫌他烦,他也还是飞蛾扑火般地向前,但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这点而言,我真心敬重他,因为他的真执著、不妥协。
但艺术作品终归是艺术作品,没办法像“读书会”一样各自尽兴畅聊,一旦放在舞台上,大家还是免不了用各种尺长寸短去衡量评价。以《三国》而言,里面夹杂的众多道理,虽言之有理,却也有手段过于重复和部分人物特性挖掘不足的问题存在。例如“桃园三结义”一段,3位男老师演了一遍,12位女学生又演了4遍,到第3遍之后,同一水平面的“翻转”其实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徒增饶舌之感。又如12位被重点挑出来重新解读的历史人物,吕布嫌轻,陈宫嫌浮,赵云嫌薄,这与表演无关,也与导演无关,而是一种能向水里潜到多深的问题。并非所有的解构都会自然成立,所谓不破不立,如果没有触到最痛的那一点,那试图重新建立的可能也就难以存在。
这十年和《三国》之于林奕华,都才只是开始。因为,可以一路深潜的旅程,还长。
(编辑:单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