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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纯游记

时间:2013年09月13日来源:中国文艺网作者:石 英

潮州牌坊街今昔对比

  本年春节前,我因去广州开会,会后想借机专程去粤东南潮汕地区看看。从前我去的地方虽多,但这一带却始终没有机会到过。这次是头一回,而且是我一个人。当我国东北、西北乃至华北地区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这里仍然是温如春秋。几天之内,我饱览了这里的自然尤其是人文景观,也触发了我不少的联想与思考。正因为如此我将这篇短文命名为“非纯游记”。

  当时我徜徉在华南韩江流域的一座规模不大但文化遗存丰富的中小城市的古街上。十字路口东、南、西、北伸将开去,都是一座座的大理石牌坊,至少有二十几座。这古街上人迹不多,总的说来是相当安静。除了少量摩托车和自行车偶尔通过以外,主要是街道两侧经营商铺的人们。看上去男女老少大都神情安详,几乎无一人面现浮躁之色。

  当地人的这种恬淡自如,更使远方来客气定神闲,更使我能够沉下心来仔细观览眼前这些牌坊上的字样。哦,“七贤坊”是为七位同科进士树立的;“三尚书”,是为一门兄弟叔侄三人任过尚书、侍郎的“部级官员”合立的;更有横书“皇恩浩荡”四个大金字、落款是“大明正德丁丑左都御史陈XX……”对此,我不禁默然良久。正德者,明武宗朱厚照是也,为明朝历史上出名的荒唐皇帝,今世有人赠其名曰“娱帝”,倒也恰当,即“大玩家”之意。一般人多晓得隋炀帝杨广荒淫奢侈,以极尽享乐著称。其实该炀帝一生还做了一些可圈可点的事情,而该朱则只玩而已。此君除了冶游大同、宣府乃至江南纵情声色而外,就是居“豹房”而淫乐无度。至今在京剧舞台常演不衰的那出《游龙戏凤》就是表现这名正德皇帝微服出游在民间小店淫戏民女李凤姐之事,这位“风流天子”挑起便服炫耀他的龙衣上“左边也是龙,右边也是龙”,多么轻狂!当然,这种无度也使他在享乐的时间长度上受到了局限,只活了三十整岁(1491-1521)。但比起二世而亡的秦二世胡亥和隋炀帝杨广,这位朱皇帝还是“幸运”的。尽管当时全国民众也点燃了簇簇怒火,毕竟明朝气数未尽,又往后延续了一百多年。正由于正德在当时未被推翻,所以在臣下的颂歌中,如此的荒唐主儿照样是“皇恩浩荡”。这并不为怪,在封建制度下,既然高中得第,定要谢主隆恩。当然,这些当事人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今人已难以测知,不过,他们遗留下来的牌坊等“硬件”,毕竟给作为今天的历史文化名城提供了必要的依据,以吸引旅游者前来等种种优势也给后世的当地人带来了收入和商机,也许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

  由牌坊引发的思考本属正常,事情已过去了近五百年之久,过往的尘烟纵然并不都那般馨香可人,也不必举行什么“现场批判会”,但保持宽豁的心态和清醒的头脑是必要的。

  另一方面,对照此城的牌坊,我不禁联想到故乡县城当年的牌坊。那些牌坊如今还在吗?说起来内心的感觉是复杂的。

  我的故乡是位于胶东半岛北部的一个历史悠久而且相对富裕的秦置县份,两千多年从未易名。县城距我村仅六华里,我幼时经常跟随父母到县城赶集、粜粮和买东西,稍大后也一个人去。那时的印象仍非常清晰,县城在我的记忆中严整、繁盛而且古色古香,是一个使我开眼的大地方。后来我才知道:县城原在东面三十里处,北齐天保七年迁建于此,距今已有一千六百余年。历代都整修加固,因此有两道城墙。在我的记忆里,城中四关街道全为巨石铺就。中心大十字路口南北大街上估计有十五六座牌坊,当然是为有功名有官衔者所立,大多为进士、举人之属。最高官员有明崇祯年间的内阁首辅和清中后期的“中堂”一品大员。由于这些牌坊都是原装的真货色,历经数百年风雨剥蚀,均已“锈”迹斑斑,沧桑满目,不似眼前边这些南方牌坊如此光鲜白亮。而在我县县城最繁华的西关外大街上,许多酒馆茶肆都建在小河之上,是由石条支撑的吊脚楼,几十年后,我在有的文章中读到这样的说法,说“吊脚楼”只在中国南方才有。我读后不禁哑然失笑:殊不知在北方沿海的一个半岛,“吊脚楼”对于许多人都眼熟能详,只不过可能名称有异。但遗憾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文化底蕴丰厚、古址遗存众多的县城,历经抗日战争和国民党发动的内战之后,基本上已破坏无遗。

  这里经历的劫难,最主要的有三次:第一次是1938年,日军自海上登陆,攻打县城,当时国民党军早已弃城逃跑,由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游击队和爱国乡绅志士组成的“鲁东抗日自卫军”坚持抵抗三天三夜,依靠坚固的城墙和落后的武器给敌人以不小的杀伤,但终因抵不过日寇的飞机和大炮而撤离县城。这时的县城虽遭到一些破坏,但还未受根本性的摧毁。第二次是日本投降的1945年,不知是政府的指令还是乡民的自发行动,几天之内掀起拆毁城墙的浪潮,大车小车,日夜兼程,数万人一齐动手,拆下砖石拉回家去盖房子。但仍未伤及铺街巨石、牌坊、庙宇、古戏楼等等。最致命的是第三次,1947年秋天蒋军大举进攻胶东解放区,占领了我们的县城,疯狂大修工事,拆毁牌坊、庙宇,掘出铺路巨石,修建半永久性的碉堡和子母堡。为了清除视界障碍和射击阻碍,凡是堡垒周围三百米的建筑一律夷为平地。县城里那座始建于明隆庆重修于清嘉庆年间的古戏楼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铲平的。总之,从那以后,我们的县城历史遗存不复存在矣!

  至今六十多年了,在那以后的岁月中,我回故乡时也每每走在昔日的县城大街上,但已不是当年模样,虽与一般现代城市近似,楼房鳞次栉比,商厦“广场”林立,却就是没有任何“历史文化名城”的意味。尽管在有关部门的宣传手册上,炫然标以“秦置县”的非常资历,但地面上却缺乏应有的“硬件”,充其量只是“曾经有过”而已。反复思之,又使我心中产生几许的遗憾与不平——

  正由于故乡的县城居于战火频仍的地带,所以它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价,作出了必要的牺牲,然而它后来却失掉了应有的历史遗存。不然我们那县城比起今日某些古城和古镇是绝不逊色的。而如今我眼前这座岭南古城中保存完好的牌坊如林的盛况,正是因为当年在人民解放军风卷残云的攻势之下,败残的国民党军望风而逃,根本就组织不起像样的防线,也使这样的城市兵不血刃没有遭到破坏。这也是它们较之我故乡的县城的幸运之处啊。看来天地间的任何事物,由于各种因素作用的结果,往往在发展变化中是不平衡的。其结果当然也不会完全一样。而这样还是那样的结果,都是它们自己所左右不了的。但这也可能给后代人带来一个小小的副效果:误以为眼前最“火”的自然就是最有价值的,而看不见明显形迹的再怎么讲也是“空口无凭”,充其量仅供少数多情者慨叹而已。

  至此,我蓦然又生一念:难道不仅是人,纵是城与地域,在其经历中也存在着不同命运的情况吗?


(编辑: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