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州新龙县老艺人(左)步履蹒跚
从甘孜州得荣县去往巴塘县的路上,一座白塔下坐着手持转经筒的老人
甘孜州亚青寺的年轻修行者很腼腆,钻入用于一人打坐的帐篷中
热西·才让旦在雪地中找寻内心的音乐
康定塔公县村子里最优秀的即兴舞者怀抱着孩子
一个人独行,身后留下的是沧桑的足迹,在与天地人的融合之间,沉淀下的是智慧的沙粒。
第一次见藏族音乐人热西·才让旦,是在北京798艺术区白玛梅朵艺术中心。他着藏族传统服饰,神情庄重,双腿盘坐,为对藏族音乐感兴趣的在场观众清唱了藏传佛教音乐,声音悠扬,传递出静穆神秘的音韵之美。
“其实,藏族的宗教音乐是神授下来的。”热西·才让旦的这句话,您或许不太赞同,但他的解释却道出了藏族僧人哼唱的一个秘密:“僧人们聚集在一起,在念诵中慢慢进入一个状态,那种状态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找不着的。它带有一种气场,只有现场的僧人们能感受到,就好比摇滚音乐人那种非常兴奋的状态,练太极的人更能理解。”
这位曾经为了找寻心中的音乐理想、毅然放弃可能为自己带来美好前程的中央民族大学学位的音乐人,给自己的人生布置了一个艰巨的任务——收集整理藏族民间音乐。在起点,是他孤独的远行,对家人、朋友没有过多的言语;在终点,他没有任何宏大的目标,只是希望能够“坚持,坚持,再坚持”。
迷茫中寻见贝多芬之光
斗转星移,时代更替。文化好像大海的浪潮,一波带来新鲜的海洋生物,一波又带走时间累积的过去。古老的文化艺术,经受着自然的洗礼。当那一段段由山川地貌、民族民俗所塑造出来的音乐远走的时候,是挥手告别,还是给它们留下一个剪影?对于热西·才让旦来说,答案是后者。
1999年之前,热西·才让旦只是甘南藏族玛曲县文工团的一名普通歌舞演员,他甚至不会说汉语,去兰州西北民族学院听课,吃饭、出门都得有懂汉语的朋友帮忙。出于对音乐的热爱,他在1999年以藏语笔试考入中央民族大学进修声乐。然而,梦想中的西式音乐教育让他感觉越来越迷茫。
“我学的音乐不是我想象的感觉,我内心的音乐不是那些西方发声。”热西·才让旦将梦想与现实远离的原因归结为文化的差异:“理解西方的音乐需要西方文化修养,而我是在藏族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钢琴不像弹拨乐器,我的手指接触琴弦时感觉很贴合,而琴键是有距离的,击键的声音总进入不了内心。”
看着身边的同学勤奋练习美声,却有人不幸练坏嗓子,他开始怀疑中国人与西方人发声的生理结构不同。“民族地区选拔出来的声乐学生,在西方美声训练下,越来越偏离原先的民族特色发声,有点像加糖、放盐的豆汁,不再是原汁原味。而学校没有人去考虑这个问题。”是选择4年毕业回老家吗?热西·才让旦担心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四不像,既不美声,也不民族,就放弃了学业。
在满腹疑惑、无人指引的情况下,热西·才让旦选择了逃离,找一切理由不上课,要不说嗓子疼,要不说感冒了,天天去中央民族大学附近的国家图书馆。《贝多芬之魂:德国古典“文化群落”中的贝多芬音乐》这本书给他打开了另外一扇门,让他知道了一个人内心寻找音乐的根本问题。贝多芬的直面孤独以及敢于打破先验的、不堪忍受的和带根本性的悲剧框架的勇气,深深地影响了热西·才让旦。能如贝多芬一样,洒脱、幽默、悲愤地击盆而歌,制作一个理想的音响艺术世界,在音乐中找寻到解救、超脱和灵魂最稳当的归宿,成为热西·才让旦的人生理想和音乐梦想。
“没有人指点我走民族音乐这条路,非常痛苦。老师们永远在钢琴上,只有自己知道走正确的路。”热西·才让旦说。
想做藏族民间音乐地图
一开始出发,热西·才让旦想得很简单,他只有单纯的收集民间老艺人音乐的想法,因为“老艺人的声音没法模仿,而且现在很少有年轻人去学”。他就拿着卡带去录音,那是非常基础、简单的方式,音频质量没法和现在相比。虽然各方面条件艰苦,家人也不支持,但他还是坚持一个人走了一圈,跑了青海、云南,“一个人去,没有太大的开销”。
“我从内心深处喜欢这个工作,每当听老艺人讲述,我好似挖到金子的感觉。他们很珍贵,让我学到很多自己过去不知道的音乐。他们唱得很投入,很自然,没有任何表演。”可是,慢慢地,他发现这不是一个能完成的工作,老艺人一年比一年少,急需用声音、影像和文字记录下来。
在一个人的奋战中,他也总结了不少与老艺人交流的经验:“生活中,你不能马上拿麦克风对着他,他会很尴尬。你要跟他生活一段时间,一起放羊、放牛,劳动的过程中他就会唱。虽然老艺人唱的歌很简单,但音乐反映的是几百年劳动人民生活劳作的状态,非常自然、好听。”
由于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西方田野调查训练,他自觉摸索出一个简单的表格,记录下艺人的名字、所在地区、是否读过书等信息,而对歌词内容只做了简单的区分。“我想做一个音乐地图,把村子地形、艺人穿什么衣服都记录下来,供别人参考。很多人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讲,也不接触。”热西·才让旦的汉语表达有时不完整,却显出他的执著、可爱之处。
“我只要录下来,保留下来,我的责任已经做到了。中国的音乐教育早晚会改变,不会一直跟着西方走。我采集的音乐,10年、20年后,如果中国的音乐教师要做藏族民间音乐教材,就会有用。那时候,再想去收集保存,已经不可能了。”热西·才让旦态度坚定,就算是一个人,他也会把微小的火苗维持到底,何况现今有了越来越多的赞助者、志愿者和志同道合者。
传统音乐的魅力一直存在着
2003年,机缘巧合,热西·才让旦结识了中国电子音乐之父张大为。他们在昌平进行了有趣的音乐学习训练——听全世界最好的电子音乐。
“当我听到非洲的、印第安的音乐,我才意识到藏族音乐应该有更大的发展,民间音乐的根还是在民间。电子音乐修饰掉很多音乐本身的特质,是一种概括性的音乐,不太人性化,似乎少了点音乐的灵魂,而只是音乐人发展的一个平台而已。我才意识到传统音乐的魅力一直是存在的。”只要说起音乐,内向的热西·才让旦的思维就加快起来。
从甘南到北京,再到香格里拉,热西·才让旦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帮助自己实现音乐梦想的心灵圣地。
老家美,但没有外来文化信息。让全球冒险家像吸过鸦片一样奔赴的香格里拉,在热西·才让旦看来,是一个交通方便、国际交流频繁的地方。2004年,在那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酒吧“热西藏乐”,没有像其他酒吧一样正常商业运营,但却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音乐聚会场所,吸引了不少来自非洲、新加坡、欧美的音乐人,甚至还有美国斯坦福大学、威斯康辛大学的学生。
“我在酒吧清唱,不戴麦克风,训练自己对内心唱歌。健康的心态对了,唱出来的感觉不一样。声音不是压抑的、挤出来的,后来唱得越来越轻松。我的演唱,让我感受到很多人的看法。在声音的处理、歌曲的选择上,我不是特别迎合流行音乐,我的音乐特别慢。有的人不一定喜欢;有的人没办法兴奋,反而去沉思,思考个人生活、感情问题……表现各不相同。”让他最有感触的是,在酒吧里暂住的七八个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博士哭了。
“他们根本听不懂歌词,家庭条件非常好,可能是我的音乐触动了他们内心的某个点吧。”热西·才让旦笑道:“可是妈妈不高兴了,她希望我的生活变好,让我晚一点唱,因为我一唱,就没有人喝酒了。”
除了酒吧演出,他还在当地的学校做免费教学。一开始,教七八个小孩,孩子们乐感好,唱得很好听,“一张白纸,怎么写都行”。但教完后,孩子们转身就唱流行音乐。“他们一旦进了学校,学会考虑发声方法、声音位置的时候,演唱就不自然了。”热西·才让旦有点惋惜。
2008年,为了更好地从事藏族民间音乐的保护和传播工作,由迪庆州民政局批准,热西·才让旦发起成立了香格里拉民间音乐保护协会,希望通过社会各界热心人士的资助和协会志愿者的爱心、努力,一点一滴地把那些珍贵地散落于民间的传统音乐文化遗产从濒临灭绝的危险境地中抢救出来。从去年开始,酒吧已经不再营业,成为了协会的办公室。
应该考虑民间音乐的根本问题
热西·才让旦说,他喜欢村庄的生活感觉,在城市里没法静下来。与他一样怀揣音乐梦想来到北京的藏族音乐人数以万计,他离开了,但更多的人留下了。到底音乐的珍宝在哪里?在城市里,可以更好地出名;到乡间去挖掘民间音乐之根,却又有一番朴素的快乐。
作为音乐人,这辈子要做什么?热西·才让旦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所有的藏族音乐人。“找作曲,会花很多钱;去民间挖掘传统音乐,会有源源不断的灵感。民族音乐人,一定要了解民族的历史文化背景。只要根不变,唱法可以流行、可以民族。现在音乐人都像坐在沙发上唱歌,其实有了生活经历,闭上眼睛唱歌,就能闻到曲调诞生的土壤的味道。”
2012年5月6日,在政府和资助者的支持下,香格里拉民间音乐保护协会开启了大香格里拉——康区采风之旅,带着专业的摄影师、录音师,提前做好路线规划,全程考察了两个月左右。
“我们跑了6000公里,很多材料根本采不到。很多艺人去挖冬虫夏草了,中途有些艺人也变卦了,变化特别多。最好是一个村子能找三四十个人,有20个人在的话,20个人不在也没关系。”热西·才让旦说,这次大规模的采风经验不足,田野工作忽略了对音乐背景和歌词分析的记录,收集到的材料归档也成为一个严峻的问题,“非常耗费精力,需要很真诚的人来做这样的事情”。
在那年的采风之旅中,他们遇到了年轻时曾在山中修行的甘孜州新龙县老艺人。老人的听力衰退,只能靠助听器来维持。已经有十几年没唱歌的老艺人,在采风团队的一再盛情邀请下唱了两首传统的道歌。
在康定塔公县,采风团队找到了香格里拉民间音乐保护协会副秘书长诺尔布儿时记忆中歌舞最棒的塔尔克。他是村子里最优秀的即兴舞者,同时又拥有嘹亮高亢的嗓音。这位蓄着长发、满面红光的将近60岁的老人,自从家中发生变故后有十几年都没唱过了,但一开口,婉转嘹亮、纯净悠扬的歌声清泉般倾泻而出,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路过青海果洛,搭帐篷的老阿妈羞涩地唱了挤奶歌、山歌、摇篮曲……从甘孜州得荣县去往巴塘县的路上,采风团队本来为没有见到计划中的老艺人而沮丧,却幸运地遇到白塔下坐着的一群年事已高的老人。他们一边手持转经筒,一边颂唱嘛呢调。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安详满足的表情。
途径甘孜州亚青寺时,热西·才让旦独自转山,被一位年轻修行者悠扬的颂经深深打动。女孩在团队努力劝说了几个小时之后,才开口吟唱,但完全没有了前一天祈请的自然状态,这让团队开始反思采集时与艺人的沟通技巧和方法。
谈及未来,热西·才让旦很谦逊,表示“没有什么希望”,但会一辈子做这件事情。“这是从我内心深处热爱的一件事情,不是去了解一点表面。民间音乐是在劳动中产生的一种健康娱乐。如果一生有音乐陪伴,你的心态会有特别大的改变,会很放松,思维也不会那么混乱。民间音乐的根本问题,很多人都没去考虑。音乐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缺少探讨。音乐该怎么做,如何教育下一代,其实是很重要的问题。”
当藏族传统文化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下逐渐消退的时候,“在一条公路开通3年后,整个地域就变了”的时候,热西·才让旦有点焦急。过去一个藏族婚礼要唱曲七天七夜,现在唱一天都不到,多半用VCD代替。民间艺人不受关注,很苦恼,慢慢地也就不想唱了,何况没有经济来源。
两小时有余,在北京五道营胡同三时服装店对热西·才让旦的采访接近尾声时,他即兴演唱了藏族地区山区和牧区的音乐。声音往上往下的山区音乐将高耸的山峰拉近到听者眼前,悠长的牧区音乐又好比一弯弯荡开的湖水。民间音乐的社会基础在变化,只有极少数人在做收集保存工作。然而,不管多艰难,对于香格里拉民间音乐保护协会的成员来说,争取更为广泛的合作伙伴,坚持下去,才是第一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