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百年学人翰墨》出版,引发对300年书法流变的辨析——学人书法,无心于书法的真书法
行书苏东坡语轴 查士标
楷书集宋词七言联 梁启超
采访许宏泉,简直超乎想象。
身为书画家、作家、收藏家的他,九卷本《近三百年学人翰墨》近日由中华书局出版了前五卷(清初卷①、清中卷①、晚清卷①②、民国卷①),从明末移民文人写起,以自藏各时代文人信札墨迹为索引,直至20世纪中叶的大小名家故事、论述,兼及作品赏评。“从书见人,或以人论书,都简易平白,无喧哗之语”,清华大学教授肖鹰评论其书,让人以为来自安徽和州的许宏泉颇有李煜、纳兰遗风。
乍见面之下也无奇,大凡皖南读书人不都这个样子。写文章,《寻找美的眼睛》《燕山白话》《听雪集》……针砭艺事鞭辟入里;作画习书办展,不走平素从案头直接到拍场的“规则”;说话声调不高,但语速颇快,噼里啪啦的,还是章诒和形容得准:画国画、编刊物、做文章。笔墨之间透露出的,是作者丰富畅溢、敏感犀利与不伪情的人格。
另一种不同的人生
2009年至2010年,许宏泉曾出版三集《管领风骚三百年》,新出的五卷书上,也有“管领”的语句。“《管领风骚三百年》的副题就是‘近三百年学人翰墨’,确切地说,《近三百年学人翰墨》一部分是《管领》的修订版,另一部分是续篇。《管领》出版后,我认真反复修订,很多朋友提出建议,我在阅读大量文献后,对以前的未尽之处也适当补充修订,有些观点得到进一步深入展开,甚至也有变化,更准确地传达了我的学术理念。在设计制作上也面目一新,以做到方便阅读,更好地展示书法作品的魅力。”
对于清以降的书法面貌,许宏泉曾言,“清初书法多继二王云间,承明人遗风,更于‘主流’之外张扬个性,呈恣肆雄奇一路,而学人则益见风雅清丽之至;乾嘉伊始,考据学风日炽,此间书法亦随学术风气而变,寻碑访碣,开碑学之先声,如邓石如、阮元、包世臣等人;清季民初,遗老遗少与先进知识分子构成多元文化时代,碑帖结合,书风也极繁杂,呈现书法殊变新奇现状,如陈三立、王国维、陈寅恪……”在他的笔下,冒襄、查士标、朱彝尊、桂馥、梁启超、胡适、郁达夫……都留下了生活的轨迹,有可歌、可泣者,亦有足令惋惜者,他以文人书法为切入点,叙述文人的生活经历、思想故事,直观展现出一条清晰的学术脉络,透过文人书法,走进墨香里的旧时文人,走进300年来学人的精神世界和人文情怀。
许宏泉的收藏从袁枚开始。约10年前,手头有点宽裕时,许宏泉和友人去北京菖蒲河边上的拍场邂逅随园老人的诗笺,“我也喜欢黄宾虹,但价格太高,不敢买,那时候书法还是不太被人关注的。”“袁枚这个诗稿是题给钱杜的,我后来就找到《袁枚全集》来看,发现他编入诗集的时候会改掉一些字,你就会研究他为什么这么改,研究古人他们是怎么推敲的,这研究很有意思。”许宏泉坦言道。
之后在一次南下的列车上,他同好友列了一份收藏的“候选名单”,浩瀚文苑,心仪者尽归囊中,无疑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我的收藏,也是受了田家英的小莽苍苍斋的影响,田家英对友人花了280元买一幅徐悲鸿的奔马颇不以为然,无论是艺术史研究还是历代收藏,大抵都是重画轻书,小莽苍苍斋做的就是拯救的工作,而我们比得过那个时代的,就是有很多拍卖会。”许宏泉以田家英的花名册为参考,更注重清初的移民画家、诗人,以及他尤为钟爱的词人书作,“学者的文字,可以更真实地看到学者的风貌,越收越多,就想把它们写下来,其实收集和解读学人翰墨也是在给自己补课,并可以以此为通道,走进他们的心灵世界,去感受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学人的价值选择和生存方式。”
但他的收藏里没有王铎、郑燮、尹秉绶、赵之谦、鲁迅等为藏家追捧的“大名头”。“实则也是窘于实力,没必要为物所累。至于那些不被大众关注的‘小名头’,则是我所用心寻觅的,这样也会有更多的兴奋点。我不想人云亦云,按照既往的所谓主流的学术史来选定,而更多地关注不被以往学术史、美术史或书法史所重视的‘边缘’人物。通过对他们的认识,引发对近300年文化史的重新思考,这正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想表达的独立思想。”许宏泉告诉记者。他的标准,颇“任性”:“我选择的,是学术上、艺术上有成就的人,和那些有情趣的人,比如戴震,他在书法史上甚少提及,但他在学术上是‘大名头’;还有罗振玉,他在书法和学术上有自己的成就,虽然世人对王国维可能更熟知些”,他还喜欢毛怀,他在历史上的记录语焉不详,但嘉道年间在沈三白的书中记录了一些他们一起玩的趣事。
由字及人,颇多文人风雅轶闻、行迹掌故跃然纸上。他看吴昌硕的信札:不擅画山水的吴昌硕要顾西津为他画个草图,还不能太复杂,以应付索画者;又写信向人求助,诗用完了,请赶紧再作点诗来——大师也雇枪手。汪静之写给胡适的催稿信,让人读之忍俊不禁。“写胡兰成,从他与张爱玲的感情入手;写胡适,从自己在胡适故居的游览谈起,这样一个角度均是进入那些历史人物的一个极为细小的切口,由此看到了一个极为阔大的世界。”书评人朱航满如是说。在许宏泉看来,文人手札是文人作品之外的思想存在,是真实的文献,更是自然心情的写照,“文字比著作更真实,比作品更自由,手札颇有点解密的趣味。”
重返历史现场
民间对于文人墨迹的收藏论著,如今颇有风起云涌之势,上海收藏家潘亦孚编选《百年文人墨迹》,北京收藏家方继孝以三册《旧墨记》,记录世纪学人的墨迹与往事,香港的董桥,雅好收藏,曾将自己的字画文玩写成《故事》,目下又有许宏泉的九册《近三百年学人翰墨》。亲眼目睹三个世纪以来学人翰墨雅玩的吉光片羽,感动于丰富生动的生命个体,亦窥见到当年的种种历史现场。
肖鹰认为,或古朴醇厚,或直率随行,或锐意严和……洋洋大观,以笔墨披露出300年来中国文化的精神意气。这些无心于书法的书法笔墨,才是300年来在中国文化流变中的活的书法,真正传承了中国书道自然精神的书法。许宏泉亦在《管领风骚三百年》自叙中言:“对学人书法的喜爱,也是我个人书学观的体现。我夙不喜书法的职业化,如果失去文化精神供养,所谓书法便剩为书写技法和视觉形式。”以碑书为楷模,遵从法度,自此也开始了书法的职业化道路,产生了专业的书家。书家的存在,首要在于他们是法度的维护和传承者,是技巧的掌握和创新者。因此,书以法尊、以技胜,书法不仅与人伦日常相脱离,而且与精神人文相脱离。书与文的分野,是一个上千年的漫长过程,但是对于当代的书法学习者,则是一个必然的前提。当代书法之式微,非技法的式微,而是书道自然精神的丧失。当今专门从业于书法的书家人数之众,恐怕历代以来未有,靠书法成了大名、发了巨财的书家,也是层层叠叠。然而,今日之书家,胸中无丘壑,眼中无日月,徒逞巧技,虽然各自张狂,却毫无自然气韵。“现在我们见到的书法史,都是设想的主流,人云亦云,没有著作者自己的思想。其实清代大量的碑拓、出土文物、青铜器的出现,是书法的革命,南北派皆异常繁荣。”黄宾虹尝言“画史必须重评”,许宏泉看来,书史亦是如此,应当展示书法的多样性,看到更多乏人关注的人物和作品,是对书史的补充。
书法理论家王俊认为,当下的书法创作在展览机制的影响下,更加注重技术层面的分析和展示,也就越来越缺失文化底蕴。当代书法家致命的硬伤便是文化的缺失,书法的创作变成一门专业技能,曾经本是文人生活中抒发性情的自然抒写,现在却成了专业技术性的制作。冯友兰说过:“书法评论的标准,不在于用笔用墨等技术问题,而在于气韵的雅俗。书写应该回归到自然的状态,书法应该是在文化的土壤里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看似繁荣,实则式微,“古代的书法有自己的文化土壤,它更多地与书写者的精神相关,与人的精神的愉悦享受相关;而现在,我们给书法的负担太多了,总想一定要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剥离了本身的文化内涵,书法将会成为完全的视觉艺术,没有个性,空余想法。”许宏泉认为,中国书法自魏晋唐宋以来,技法风韵已十分完备,我们讨论近代学人的书法,不必斤斤计较于字的一点一画,关注是其间流露的学人气度和时代气息。
追寻墨香里的旧时文人,许宏泉的最后一卷《闺秀卷》十分有趣。“闺秀的创作比较少,收集也更艰难些,所以我把这300年的闺秀文字一起放在这一卷,书画皆有,这种宽泛只是我想更多地关注和揭示近300年女性的人文情怀和精神面貌。”
“看机缘吧。”许宏泉在访谈中,第一次放慢语速。
(编辑:单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