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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清院士研究中国文化的故事

时间:2012年11月02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王长友

  李福清(1932-2012),本名鲍里斯·利沃维奇·里弗京,俄罗斯科学院院士,是世界著名的汉学家,也是中国民间文化的守望者。江苏省社科院研究员王长友用动人的细节,向我们展示了这位“中国通”的治学风范和杰出成就。

  一代汉学巨匠、我最景仰的导师——李福清先生,在和病魔较量了这么多年后,终于离我们而去了,他没有给师母和后人留下任何像样的财富,但却给科学留下了丰富的遗产,而首要的遗产,是他那把毕生献给科学的敬业精神。我从1991年跟随他学习,与他合作完成科研项目,其间许多见闻,这些天来,一直在我心头萦绕,他那不知疲倦的忙碌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动。

  1991年,我到李福清先生名下进修。一见面,他就提出一项任务:帮助他校核、补充、修订他的专著、博士论文《历史演义与中国民间传统——口头与书面的〈三国〉》中文译本。1970年,这部专著在莫斯科由科学出版社出版,获得世界汉学界高度评价。1990年代,这部著作要翻译为中文出版。按常理,这样一部已经成名的著作被翻译出版,原作者只要大略看看译文的准确性就可以了,何况担任翻译的也是著名学者。可是,李福清先生不满足于此。首先,他提出,文字要仔细校核,特别是专门术语和引文。当时,离该书俄文版出版已经20年,离他写作的年代则有将近30年了,许多资料,中文原文是从哪里引来的,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记得清楚的,一时也找不着,但李福清先生还是坚持要逐一校核、加注。第二,30年来相关的研究大大发展了。比如,1970年前,人们搜集发表的三国人物传说只有几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的民间文学工作大发展,编印了三套民间文学集成,各地搜集的三国人物传说超过了500篇,所以李福清先生提出要增补新材料。第三,30年来,文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都前进了,李福清先生对有些问题的看法也有了发展,有些观点则比以前更加明晰,他要对有关问题作更深入的阐述。另外,他还想直接用中文写作论文,阐述史诗母题、民间文学和书面文学关系等问题。那时,他用中文表情达意还不像后来那样得心应手,而我刚到俄罗斯,语言不过关,讨论学术问题更是吃力,但他还是勇敢地开始了尝试。我们几乎是逐字逐句地用中文夹俄文进行讨论,先由他阐述思想,明确以后,由我组织成中文的句子,两人再一起推敲,写定。就这样,他开始尝试用汉语写作。后来证明,用汉语写作是他学术生涯中的一个重大变化。因为成果用汉语发表、出版,大大提高了他的著作的传播速度,扩大了他的学术影响。

  李福清先生是一位东方学学者,对于中东、东亚、东南亚的文化,都有深入的研究。但是,他更是一位汉学家,他毕生的主要精力是研究中国文化。他的根本特点,是继承了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关于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组成部分的学术思想。他从未对东方文化、中国文化摆出一丝一毫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也没有盲目地崇拜,甚至没有任何现实的功利目的。他平等对待中西文化,给予中国文化充分的尊重,这种观点让他对中国文化产生纯洁的喜好。

  早年,李福清先生的研究集中在民间文学、古典文学,尤其是小说。晚年,他则花更多精力,继承了阿列克谢耶夫之后被中断的一项极为有意义的工作——中国年画研究。1990年李福清先生与中国有关单位合作编选出版了中、俄文版《苏联藏中国民间年画珍品集》。在编这个画册时,他自己也开始在圣彼得堡与莫斯科旧书店、古董商店买旧年画。苏联解体以后,他的经济状况十分拮据,但是仍然不遗余力地到各地访查中国年画,统计出几千幅年画的收藏情况。遇见散落的稀见、有研究价值的年画,他会毫不犹豫地买下。16年间,他搜集到上百幅年画,很多是在中国没有保存的,甚至还收藏了印制年画的木版。他本是个文学研究工作者,却在这个艺术领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他对年画是那么痴迷执着,世界各国,何处收藏着多少中国年画,有什么特色,有什么学术、艺术价值,他谈起来如数家珍。上个世纪,我在俄罗斯,一落座他就是谈文学。到本世纪,我再到俄罗斯,我发现他有了改变,一坐下就是看年画,谈年画,哪幅年画画的是什么故事,什么人物,与其他年画以及相关的史事、戏曲、小说、民间故事有什么联系,什么区别,他总是要追根究底。我不在莫斯科,他也不断发邮件告诉我他得到的新年画,让我和他一起辨认年画上的人物、故事。一次,他得到一幅新年画,题为《炮打乱柴沟》。他断定这是一幅未见著录的作品,但除了标题的5个汉字以外,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考辨画上的故事和人物。他到处写信问人,也没有结果。后来,给我发来邮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故事,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后来终于弄明白,这是描述明初发生在北京附近的战事,《阅微草堂笔记》提到过。我把结果告诉他,他高兴得不得了。直到今年春天,他的病已经很沉重了,我即将去莫斯科,写信问他需要什么,可他回信,要的仍然是年画研究的资料。没有人清楚李福清先生研究过多少幅年画,解决过多少问题,也许我们阅读他的著作是轻松的,但是要知道,他学术研究的每一个进展,他得出的每一个结论,都要费多少周折。

  2002年我再次到俄罗斯,为了最后校核我们合作编写的《梆子戏稀见版本书录》,我进门安放电脑完毕,他就告诉我,他家这两年在闹鬼,他查阅了世界各国关于灵异现象的报道,还请教了好多专家,也没有办法,我听了暗自好笑。我们开始工作了,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个凄惨的老年男子的声音,说着一些断断续续、似懂非懂的话。李福清先生对我说:“你看,来了。”一面和那声音说:“我们要工作,时间很紧,请别打搅。”可是那声音还是不走,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到那边。突然,一个东西飞过来,打在我的前额上。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关着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东西就是从那里飞进来的。我赶忙站起来,跑出门去,门外一片寂静。我是从来不信鬼的,此情此景,也禁不住毛骨悚然。回到书房,李福清先生问我伤着了没有,安慰我说:“不要怕,这是个善良的鬼,不伤人的。”他告诉我,他每天工作到深夜,这个鬼常来陪伴他。夜深了,为了赶末班地铁,我不得不告辞。李福清先生担心我害怕,送我到门口。我坚持要他先回屋,看着他转身关门,我不觉一阵辛酸。当时,他刚刚因为肾癌做过手术,是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人了。他常常跟我谈,生命可能不多了,但他还有许多想写的东西没有写出来,他担心来不及。拖着病后残生,抱着时不我待的心态,每天工作到深夜,偏偏还有这么一个鬼来不断地提示他人生的无常,老人会是怎么一种心境呢。后来,我终于弄明白这是个恶作剧。我说给老人听,老人不信。但他也没有怕,一直与“鬼”为伴,工作了好几年。


(编辑: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