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猴魁?还是普洱?
王久辛
进得作家莫言简朴的家,蓦然想起第七次作代会期间,作家乔良在军队代表团的发言,他说:“老有人说这个时代产生不了大师。我们不要妄自菲薄,其实大师早就诞生了,只是没有被大家认识罢了。我认为莫言、王安忆等,无论他们作品的数量,还是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早就超越了前人,早就是大师了。”乔良说得非常真诚,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是啊,像真理是相对的一样,大师也是相对的,是某一历史时段的大师,而不是永恒的大师,为什么非要达到“高大全”时才行呢?所以,那天我往莫大师家的沙发上一坐,便想起了这段话,随即便将乔良的话转述给了莫言。
莫言坐在木制的摇椅上,半闭着眼,又低又轻地对我说:“久辛,大师都是等人死了以后追加的,哪有给在世作家的呢?”我说:“那未必吧?”
我说:“二十世纪波澜壮阔,当然是出大师的时代,更何况对作家们也是个鼓舞啊。”莫言一点表情也没有,慢腾腾地站起来道:“喝猴魁?还是普洱?”
莫言,原名管谟业。只上到小学五年级。这就是莫言的基础,也是他的“起跳线”。那天从莫言家出来,诗人楚天舒嘱咐我:“英雄莫问出处、别问当初,你写文章可千万别写莫大哥只上过五年小学啊。”我说:“为什么不写呢?我偏要写。”
莫言小时候非常调皮,而且嘴碎,爱胡闹、捣乱,为此还受过处分呢。一次,他看见同学刚买了瓶钢笔水,便说:“我一口可以喝掉。”那同学不信,他二话没说,拧开盖儿,一仰脖子就喝干了。满嘴蓝牙,狰狞恐怖,加上他一傻笑,把老师都给镇住了。讥讽他说:“好啊,管谟业同学肚子里有墨水啦,是咱班的高级知识分子呢!”可见老师多烦他。
在小学,唯一值得莫言夸耀的,是他写的作文。别的同学老是面面俱到,语言也多是干巴巴的。莫言不同,他把场面上的事一笔带过,留下笔墨写他认为最精彩的部分。一次放学,老师把莫言留了下来,问:“你这篇作文是从哪抄的?”那个不信任的眼神儿至今都在莫言的眼前晃悠。莫言说:“我自己写的。”老师不信,非逼他再写一篇,而且要他马上写,不能回家,说:“题目《抗旱》,写吧。”
莫言走投无路,只好铺开纸、提起笔,写开了。写完往老师面前一推,老师看了,“咦咦咦”地说:“人不可貌相,确实不错啊。”第二天,便将莫言的作文拿到中学,当范文给中学生们朗读。这个老师彻底改变了对莫言的看法,还常去他家串门,并嘱咐他多读书。
进入部队后,新兵莫言各方面都很努力。办黑板报,写广播稿,还当了文化教员。可怜莫言只上过五年小学,他差不多把所有能请教的人,都请教了一遍。不久,政委来视察工作,听了莫言的课就问:“小家伙,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莫言咧着嘴笑,说:“我哪上过大学呀,农村来的。”
那时,莫言已在《莲池》发了四五个短篇小说,政委向总参干部部汇报说:“这个兵,又踏实又有才,能讲政治、语文、数学,还发表了小说,地方作协认为很有潜力。虽然25岁超龄了,但作为干部,还是蛮年轻的呢。”参政领导听罢,当即就表了态:“好,你们打个报告,我们特批。”就这样:1982年7月28日,被莫言终生铭记。这一天,他被破格提为军官。
1984年7月,解放军艺术学院成立文学系,面向全军招生。莫言听说后,几乎是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地跑到了军艺。接待莫言的是青年诗人刘毅然,他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接着是报告词儿:“报告首长!总参谋部管谟业前来报名!”毅然笑着儒雅地说:“报名早就结束了,你怎么才来呀?”
于是,莫言便把自己才知道消息,怎么说服领导同意,怎么千辛万苦找到军艺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后来,主任徐怀中认真看了莫言的作品,尽管当时报名时间已过,还是特批莫言参加了考试。莫言也不负恩师抬爱——考试以文化总分第二、专业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军艺文学系。
然而,还没容莫言高兴呢,巨大的压力就逼得莫言失去了笑容。他们班光获过全国大奖的作家,就有李存葆、宋学武、钱钢、李荃等等。“管谟业是谁呀?”当时系里一来信,就是一大堆。莫言的信不多,但同学们倘若看到,总要这么问一声。莫言很压抑,心想,我来快一年了,还不知道我是谁?
莫言先写了一篇作业,叫《天马行空》,文中发泄了他对许多同学不把他放眼里的不满;之后不久,系里召开李存葆《中山,那十九座坟茔》作品研讨会——机会终于来了。莫言在会上把这部人人说好、个个赞扬的小说,贬得是一塌糊涂。而李存葆则表现出了老大哥的涵养,自始至终一声未吭。
我问莫言:“你是怎么说的?”莫言说:“原话真是记不清了,但确实很粗暴、很野蛮,现在想起来非常后悔,太过分、太不应该了。”
是的,否定一个人很容易,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行了,但有本事你拿出让大家公认的好作品呀?莫言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梁山。
自研讨会后,莫言的压力更大了,每天都沉在忘我的写作中。不久,《透明的红萝卜》等四五个中篇面世。莫言说:“李存葆大哥是个真正的大男人,有胸怀、有涵养,对比之下我真的很惭愧。存葆大哥看了我的《白狗秋千架》后,赞扬我说‘莫言这小子是有点造化’,让我很感动。”
莫言的成名作《红高粱》,也是逼出来的。1985年总政召开军事题材小说座谈会,一批老作家忧心忡忡地说:“苏联卫国战争只打了4年,可描写卫国战争的优秀作品一批又一批,眼看着我们就写不动了,而青年作家又没有经历过战争,怎么办呀!”
怎么办?莫言接过话头,说:“我们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参加过演习;我们虽然没有打过鬼子、杀过人,但在家不还杀过猪、宰过鸡,咋就写不出来呢?放心吧,我们不是吃白饭的。”当场就把老人家顶了回去。一位著名的老作家显然生气了,站起来斥责莫言说:“年轻人呀,别太狂妄!”
理论解决不了的问题,只好交给创作了。莫言说,当时就憋了一股气,非要写几部战争小说给他们看看。于是,便有了《红高粱》《高粱殡》《奇死》等一系列战争小说。正是从那时开始,莫言一路飙升,被全国乃至世界关注、接受、喜爱、批评,影响也越来越大。
其实,莫言一直都有人批评,包括《红高粱》等有定论的作品。最厉害的是1996年针对长篇小说《丰乳肥臀》的一系列“行动”。那已完全超出了正常的文艺评论。
自1989年莫言来军艺给我们第三届同学讲《小说的矛盾论》至今,我每次见他,都试图摸到莫言内心的激流。而只有说到对他的批评时,我才体会到莫言的疼痛。而惟其疼痛,莫言才在听到一些西方批评家批评他,说他总是走中间道路,写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时,便忍无可忍地迎刃而上了。
莫言说:“数十年来,我一直坚持直面现实、直面人生,但作家不是政治家,小说不是批判文章,大家可以看看我的绝大部分作品,看看我的《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酒国》,看看我刚刚出版的《蛙》,可以说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最痛的现实矛盾与冲突。写作的根本目的,不是对某项政策的批判,而是对人性的剖析和自我救赎,写人的灵魂、写人的忏悔,那才是作家所要做和可以做的。”
莫言曾在北大有一个演讲。上台之前,陈晓明教授向两百多名师生推介他说:“莫言是中国文坛超重量级的作家,超重量级并不是指他的体重,而是指他的文学才华、他的创造力。莫言的高度,就是当代中国文学的高度。莫言有多高,中国当代文学就有多高。”
热烈的掌声如雷滚动,而莫言却心跳得不行。只见他急忙吞了三粒速效救心丸,在陈晓明教授“给予名利”的逼迫下,又上了梁山——走上讲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