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水彩 2022年
张承志在《黑骏马》中记述:“灵性是真实存在的。在骑手们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已经悄然上升。它徘徊着,化成一种旋律,一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完,而又简朴不过的滋味,一种独特的灵性。这灵性没有声音,却带着似乎命定的音乐感——包括低缓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及或绿或蓝的色彩。”
《青春之歌》 水彩 2021年
这些年,蒙古族画家长海用水彩形式画了很多的马。从其作品中可以看出,他长时间地观察这些草原上的精灵,他热爱它们,也深刻地理解它们,长海试图生发一种现代的、绘画性的“马语”。“马语”是什么?在现代城市人看来,“马语”完全不可思议。其实,“马语”在古代草原就已经存在,“马语”并非如马儿一样地嘶叫,而是从马各种声音和动作理解它表达的意思,只有懂得了“马语”,才能自由驰骋在广阔的草原上。马儿会使用一些复杂的身体语言形式,比如动作、方向、眼神接触和回避,加上特定的声音,与同类进行交流,甚至是远距离的交流。在五代历史记载中,沙陀人发出只有他们的坐骑才懂的“马语”,他们甚至通过“马语”遥控指挥马儿。苏东坡的诗歌还有“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的诗句。“马语”象征着人与马的一种关系,表达人与自然沟通的意愿,不仅仅在于表达人与马的相互信任和默契,也传递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理解。
《物语系列》 水彩 2021年
马是一种善于奔跑而不进行搏斗的动物,是善良而纯粹的动物。“马语”来自对马儿的崇拜与珍爱,“马语”也可以是借用绘画艺术的媒介或语言的手段,传递互相理解和同情讯息的方法,有着人性的隐喻和修辞。中国先民们将马首作为龙图腾基本原型的一部分,马的生理特性和动物本能被古人赋予人格化的道德精神,如“忠”“勇”“垂缰之义”等。古希腊人甚至认为马是海神波塞东的影子,是神恩赐给人间的礼物。在很长一段的绘画史上,出现过大量的描绘马儿的优秀美术家。黄庭坚在“天马图”的题跋:“异哉!伯时(李公麟)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矣。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摄之而去,实古今异事。”明代藏家王穉登记述:“李伯时好画马,赵集贤(赵孟頫)少便有李习,其法亦不在李下,尝据床学马滚尘状,管夫人自牅中窥之,正见一匹滚尘马,晚年遂罢此技,要是专精致然。”在中国美术史上像李公麟、赵孟頫这样的以画马传递“马语”的不在少数。而20世纪以来,徐悲鸿先生赋予了“马语”高昂的时代精神意义,民族自由独立精神,希望着中国能走出内忧外患的桎梏,像野马、战马一样自由驰骋。因此绘画史还有一个丰富的艺术“马语”传统。
长海的绘画“马语”是什么呢?画家更加贴近观察马,并且学着和马打交道的感官化方式,更加生态化,以便更真切地表现马儿生命体征和精神世界。它们忧郁的、沉思的、开朗的、调皮的……多样的情感眼神;多样的动作形态,它们伸展与蜷缩、鼻息嗅闻、互相磨蹭、缠绕……,它们性格的倔强、温顺、憨厚……站在这些作品前面,也窥见了画家的思考,它们在做各种事情的时候它会是什么样子呢?它呼吸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子呢?在抚摸它的时候,它的皮肤是一种什么感觉呢?然后,记住这些感官上的体会细节,这样才会影响到对马儿的感觉。
《相依之No.5》 水彩 2019年
长海的马儿作品整体浑穆,气息贯穿,充满了直接的感性力量。他注重马儿的主体线形与团块的艺术处理,与背景空间留白形成一种正负形的对比设计。在强化了马儿形体的线性轮廓的流畅的同时,画家精心地进行马儿单体的内在塑造,在马的造型与皮相筋骨的集中力量去描绘,筋骨皮象,肌肉有力,筋骨坚实,这种内在体积描绘厚重,如空间里的青铜浮雕。同时,画家注意环境周围空间留白,把马的实体造型周围的空间变成一种非物质虚空,主体的边线几乎是硬边,有时候非常平整,具有二维的品质。画家抓住马儿的鬃发,以及挽系缰绳的线性处理,让马儿的团块的整体性的体积与飘散的马鬃形成一种关系,既丰富了画面,也形成团块与线性的比较,同时,画家有意为之,在构图上注意那些留白的多个空间之间的关系:它们“通风漏气”“遥相呼应”,留白负形的形状;或者大面积留白,去展露或者挤压马儿的形态曲线,作者交互使用平面化与塑造性的关系,让它们保持了平衡,使得画面的平面结构形体紧密结合,让画面图与底整体形成一种视觉张力,在正、负空间中创造了感性而多变的形体。
我们知道,绘画总体发展是从触觉走向视觉的,观看是从近处逐步走向适中到远观的距离。古人为了把单个客体看作相互分离的,所以把围绕它们的空间看作非物质的虚空。而客体的个体形状总是被置于平面而非空间之上。对纵深维度的知觉就是服务于在平面上识别物质的个体性。相反现代人把空间看作无限延伸的物质实体,因而现代艺术不仅塑造客体的形状而且塑造其所处的空间。画家在这个空间处理上有所考虑,他借鉴了摄影的伸缩焦距的感受,通过缩减观看距离,通过拉长焦距,减小视距,并进行变形调整,选择马儿的有效表现姿态,对形体进行有效裁剪。既有近视距的所强化的马儿身体曲线,这些曲线是促使画面形成强烈的几何趣味,近距离的描写可以呈现了马儿的精神面貌,更好进行写实的肌理、体积处理,触觉与视觉处理并行不悖,有对平面性视觉的自觉,也有对触觉的要求的满足。
《意外》 水彩 2022年
水彩是个强调技巧的画种,长海以水彩媒介在纸本上的深入表达,是所谓技术展现思想精神的同步到达。其实画家是塑造形象的那种感性能量,准确把自己感受表达出来,与技术要求或者标准其实没有太多关系,画家那种可以说出的绘画性“马语”的时候,从来不是绘画技巧的问题。我们的问题就在于,过于执念迷信于技巧的万能力量,意味着技巧可以还原所描绘客体,从而进入精神领地。而一般倾向认为,再现的艺术就是视觉的直接记录,而学者们则把这变成了对视觉方式的记录,艺术世界是经过艺术家意志或世界观调整后的再现。事实上,我们根本看不到物体,而只能看见对象的表象,如果一幅优秀作品的效果本身超越物象、成为一种绘画性的现实,这种绘画性的现实与被描绘的现实说明,绘画既是笔触和质料构成的表面同时又是它们所表现的图像,莫里斯·德尼曾经说过:一幅画在成为一匹马、一束花的形象前,就是笔触和色彩的混合。如果艺术家的感知吸纳了外在对象并把这种印象记录在视觉艺术品中,那么我们观看感知到的作品是艺术家个体感受偶然与物自体的巧合,还是扭曲了这种物自体的本身,我们最应该珍视的是这个“扭曲”或者个体感受。
艺术家的最主要任务就是研究感觉与感性,或者提高感觉能量,寻找这种能量在艺术创作的表达,优秀艺术家会把这种感性的力量通过媒介准确表达出来,他们不是被动地以感官感知,而是怀有渴望之情的主动感知。当我们拿美或者美学等概念表达感觉这个过程时,它往往超越一个感性范畴所本来应有的狭小范围,而一跃成为整个“感性学”的代表,虽然美具有超越性,但是这种超越性的阐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怎么来解释这个感性力量的交汇表达呢?当长久地观看长海的绿色骏马时,令人想起美国电影“阿凡达”,阿凡达的战士坐骑叫伊卡兰翼龙(据说来自中国辽西地区,距今约1.2亿年前著名的热河生物群的生物),被美国人命名为阿凡达的伊卡兰翼龙,阿凡达战士与伊卡兰翼龙一旦性格匹配,阿凡达战士是通过把自己的身体辫子器官和伊卡兰翼龙的辫子器官连接起来,接受对方的信息,这样两个就能互相心灵交汇,精神交流,变成骑士的终身坐骑,骑者与龙的万里翱翔,乘风破浪,都可以实现。这个很神奇,万物有灵的概念从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说通的。
《悦》 水彩 2015年
画家对马的真挚热烈感情,那种感性体验与交流在画面上流淌出来,他的感觉与所创造的对象结合起来,用写实与象征的空间表达了这种人与马的深度,交流传达出一种“马语”的感受。画家有意为表达这种生态思想,来自草原民族的“马语”者的自信,本身拥有了解其他人不可解译的动物意识的经验或者试图恢复这种经验,蕴含着打破对种族(动物和人)和文化界限的一种渴望,特别是草原生命作为艺术家的精神知觉核心,理解动物的灵性的那种内容。就像现代研究指出,要想理解动物,必须摆脱语言,以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进行思维。一个好的艺术家的力量是集中在他的感受当中,特别是独特的历史经验集中在他的感性力量里面,把这种感性力量充分表达出来。艺术家的感性空间观念即他的思想,因为艺术家的感知方式不仅仅是空间观,色彩观、时间观,更是人的整个世界观。
从长海创作的静物作品里面就有这样一种解读。画家在这些静物里面,常常放着马、骆驼的雕塑或者蒙古族人物,他调匀的光源和色彩所表现出来的物象,有着半暗的调子,物象各自的光源结构并不统一,暗色光源把物品上的细微的纹路都加以统一,几乎勾勒出了一种装饰化的平面效果,在光源不明亮的地方闪现着冷峻硬朗的色彩,空间里面视点也是平行的,塑造出一种深沉的感觉,给人一种无限安静的感觉,容易让人不知不觉地陷入宁静的沉思当中。马、骆驼或者蒙古族人物的雕塑,暗示了这些静物作品的某种文化归属地。植物与雕塑是室内装饰物或者摆件,令人赏心悦目,精致的而且姿态优美。如果思考它们的为什么作为静物,一匹嘶鸣奔驰的形态骏马俑与盆栽的茂盛植物变成了安逸的室内安静的气氛制造品。这些骏马俑像与植物,二者之间是孤独对峙的关系,在这个清晰的审美空间里,没有丝毫的杂音,没有纠缠的影子,任何暧昧的、朦胧的影子都被过滤,只留下英雄主义的悲壮旋律与孤独形象,产生一种二元对立的意义结构。仿佛提醒观者,不要忽视其中还有更强大的存在,外面还有广阔的草原,还有存在着灵性马儿。
《长情》 水彩 2021年
画家还通过作品对本民族的文化进行反思,在今天所承认的工具理性的那些形式当中,即视自然和动物为“他者”,要么外在于人类需要,因此实际上是可有可无的;要么为人类需求提供永久服务,因此是没有节制的、被贪婪地利用的资源。艺术家一方面呼唤人们对环境和自然的道德责任方面发挥作用,另一方面也许在提醒我们文明、历史文化层面对待自然多样性的生命意识和生命关怀的意义。艺术家通过“马语”交流去建立爱和信任,就像乔治·桑德斯说的,通过艺术,我们学会爱。不仅是马儿需要“马语”,或许,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人类社会中更需要传递爱与信任的心灵的“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