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痛,京剧之美
——评现代京剧《向农》的现实主义开掘和京剧化求索的新高度
京剧《向农》剧照
我曾为不久前故去的黄孝慈及其创造的虎妞追怀、欷歔不已,很快看到她的剧院将她的理想付诸一个新的充满时代光鲜的现代戏《向农》。而这戏的导演就是人们熟悉的将洋车拉转京剧舞台的“祥子”——江苏京剧院的老院长陈霖苍。邀北京京剧院著名演员杜镇杰担纲主演,更显示了该剧院领导为续力京剧发展的赤诚慧眼。
写现在的他,也写从前的他
一部戏的成功与否应看观众的认可度,一出现代戏更需经过观众的检验。鉴于现代京剧《向农》思想艺术达到的新高度,我宁愿就其现实主义的特色与优长谈一点个人的激赏与偏好。检验“京剧姓京”和“京剧不能话剧加唱”早成为不仅是业内且是广大观众认定的评判标准。自是因为成功的现代戏包括诸多样板戏早为广大观众熟悉甚至惠于耳口。拿不及样板戏或与样板戏差不多的东西给今天观众看,观众均不会满意。陈霖苍导演要求所有主创和演员、乐队创作时“一要套,二要造”。强调善于借鉴优秀传统戏和成功现代戏中的表演和唱念,不能套时,就根据人物和剧情的需要大胆创新。
贴近观众,愉悦观众的视听,是保证“京剧姓京”和避免“话剧加唱”的唯一途径,加上哪怕只一点新的创造,就会给观众带来不一样的既有别于过去又依然熟悉的新鲜感。不是说演现代戏只要生活、自然、朴实就好,而应更自主地追求夸张、变形、写意等程式化表演。陈霖苍知道,作为国粹京剧的程式化表现,早已深入广大观众的身心和意识,成为国人审美的习性与自觉,丢掉或削弱程式,即使是现代戏,观众反而会觉得不习惯,进而不买账。
梅兰芳的“移步不换形”规定京剧化必须遵循京剧表演的规律性、程式性,更强调了京剧的生命力在于移步,在于不断向前,不断变革,不断创新。京剧《向农》的成功令人欣慰,也发人深省。于今,说起京剧现代戏包括“文革”时样板戏的可资回味,总偏重它的唱腔和音乐,对其内容多一言否定。“高大全”和“三突出”包揽了其全部罪名。但,无人物、情节、结构、情境等京剧化的营造与创意,引人记取的音乐唱腔何以发挥其功效与优长?可见,任何时代的戏剧,无论其每一点优劣,总应在其文学性和戏剧性的基础上寻根溯源。
《向农》塑造一个农村基层党员干部,不写他为改变家乡面貌如何改天换地、带领乡亲致富,而写他临死前念念不忘自己做过的对不起亲人、村民的往事,并抓紧时间向他们道歉。他的戏剧行动集中在内心的焦灼和愧疚上,是一出典型的心理剧,十分适合戏曲塑造人物主要靠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要求。但还要考虑到,京剧需发挥唱、念、做、打、舞等综合性优长,即使刻画人物内心也不能只靠唱,戏动不起来不好看,因而,寻找看得见、吸引人的戏剧行动,以行动表现内心冲突,就成为导演和演员必须攻克的一道难关。
故,这个戏的不一般首先在于其视角的选择、立意的丰赡及戏剧行动的引领。写人的歉疚,自然要回顾和纠结自己的过往,写现在的他,也写从前的他。主人公对父老乡亲的道歉,集中而复杂地表现了其立足当今,对自己亲历的共和国农村历史的痛楚与反思。道歉与疏解,是该剧最主要的戏剧行动。向农为带头贯彻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执意要弟妹打掉肚里的孩子,如今他向弟弟向中道歉,向中借酒痛骂向农为保官职泯灭人性、气死父亲、气聋母亲、绝他后代,不依不饶。哥俩的痛饮摔杯、推碰闪躲,动作开合,一生一净,是真正的对手。
矛盾闹得正不可开交,母亲出场了,本已聋了的她不仅听到哥俩吵,甚至听到之前向农夫妻有意避开她的窃窃私语,儿媳怨责儿子不抓紧时间看病,斥责向中不该这样对待患癌症晚期的哥哥。向农大惊,责备妻子说话不小心,向中则痛骂自己不懂事,撇开往事,决心砸锅卖铁也要送哥哥去医院。这中间有一段向母踉跄奔出、激情演唱西皮导板转原板的老旦唱腔,历数向农多年来为村民作了多少好事难事而积劳成疾,唱出对儿子的痛惜之情。这样的唱,集中唱情,而且唱得是地方,恰当利用了传统的行当和京剧唱腔板式与调性的程式。戏只进到第三场,便造成全剧起承转合的第一次高潮,掀起感情的风暴,催人泪下,邀人激赏。
如何对待以往的苦难及造成这苦难的历史
戏写向农的当下,却回溯了他的艰难的一生,揭示了他隐秘与坎坷的由来和造成他坎坷悲慨的历史缘由,直至罹患绝症、存活有期的生命尽头,表现和揭示了一个当代农民的内心之苦和内心之痛。敢于触碰共和国历史上农民难以抚平的创伤,证明了该剧难能可贵的现实主义之伟力和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倾向。而其更人性化的追求还不止于此——如何对待以往的苦难及造成这苦难的历史,才是《向农》真正的主题。归到向农真正的内心隐秘和不可抑制的洪波巨澜,以致要抓紧仅能存活的最后时间,为自己做的对不起亲人、村民的往事向他们赔礼道歉,让乡亲们心情好过些。
显然,这是一个生命的祈求和呐喊,是《向农》最终极的人性诉求,也是对造成这苦难历史的哀哀告诫。《向农》自然是悲剧,却是生命的奔突和自我完善,向着关爱,向着和谐,向着人民,向着党。我们从中看到了忠诚,看到了爱,向农不但爱党和人民,也爱自己的生命。哪怕只一点时间,既然生命不能挽回,更要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别死后让别人积怨犹存。自然,他不仅为母亲受过,也要重新塑造自己。共产党员可以犯错误,但必须知错就改,让乡亲们心里舒服了,自己才走得安稳些。
戏的好看不仅于此。人性的开掘让一出现代戏变成可贵的历史戏。向农的生命史从他出生那一刻开始。他生于新旧中国交替之际,主创就此埋下了他贯穿全剧的身世之谜。他的母亲是一个被逃离大陆的国民党人枪杀的女共产党员,临刑前她请求杀她的刽子手将她刚生下的婴儿交给当地一户人家领养。戏一开始,就有了一位来自台湾的老者故地重游,寻找自己灵魂的情节,并请求向农帮他寻找。向农误认为他是来自台湾的旅游者,答应帮忙寻找。由此,一个重要的悬念便为整个戏的可看性增加了砝码。那刽子手既是向农的杀母仇敌,又是幼儿向农的救命恩人,向农后来得知他要寻找的灵魂居然就是他自己,而吐露这真情的竟然是抚养自己长大、被自己活活气死的养父和气聋的养母。他们所以迟迟未将真情告知,是因他们怕一旦泄露风声,自己的养子会受出身的祸累。
向农的养父母用一生的挚爱乃至自己和下一代生命的代价,保护了养子的一生,并为托付他们的人找回了自己的灵魂。戏由写一代农民,进展到写两代农民,由写共产党人留下的遗孤,进而写到由国民党人尽心保存,到几十年后仍念念不忘来故地寻找曾经失去的灵魂,向一个伟大的生命忏悔、致敬。他念念不忘的不仅是他保护过的小生命,还有他亲手杀害过的孕育小生命的母亲,尽管是执行命令,也终生难忘。
戏由写两代人延伸到写两个敌对阶级、两个营垒对一个渴望长大生命的关切、护佑和认同。写人之善、人之真、至于人之美,给观众以阳光般的照射与温暖。母亲临刑前,将孩子交给行刑人时给孩子唱的一首童谣使人动容,本来作为主题歌开场,此时的母亲对怀抱婴儿以程派声韵哼出,更使人感到母爱隽永、温热芬芳。母亲祈望孩子努力成长,融入社会,勇于担当,悯而不悲。向农得知自己身世秘密后的大段二黄转反二黄的演唱,展现了唱腔设计者续正泰技艺的灵巧多姿。向农想追寻烈士母亲的往昔,更理解养父母如何像亲生般将他照料,得知“我本是烈士的后代根苗”无比欣慰自豪,又忘不了自己已是农民的儿子,感恩、报恩的情愫将他包围。
苦乐相倚,痛中有爱,那痛便值了
《向农》情爱深深,感人肺腑,集中于几对人的感情纠葛与纠结。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后,向农先是与弟弟争抢着多赡养母亲几天,尽一点长期以来因工作太忙而无法对母亲尽的孝。兄弟大吵时是靠全然理解他的母亲为他解围,而帮他完成最后心愿的是他的妻子。就在向中与哥哥抢着赡养母亲时,雷声突然炸响,幕后喊“决堤啦……”向农立马带乡亲们顶风冒雨抢险。显然,向农不仅属于自己的母亲,也属于全村。戏由此带出向农与老支书、王顺发、麻花、二才等群众人物的关系。这也是剧中决定戏剧走向和人物命运的十分重要的人物关系。尤其是王顺发,原为村水闸管理员,因一次洪水泛滥疏于职守,向农当机立断替他砸开水闸放水,挽回了村民的生命财产,王顺发为此被撤职。这样一个犯过错的人,向农也觉得对不起他,要抓紧时间向他道歉,说明在他心里,每一个因他受损失的村民都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感到亏欠人家,愿意补偿。
向农感到最亏欠、最应补偿的是他的妻子。妻子不仅担起孝敬婆婆的主要任务,和丈夫一起恪尽孝道,而且她也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她懂得并全力支持丈夫,把婆婆接回家里,却无论如何受不了丈夫要她“对婆婆瞒病情不敢言语”,甚至放弃治疗。尽管妻子有怨言,却是出于对丈夫的心疼与不舍。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爱,演绎为“执子之手与子养老”的感天大义和爱的无私。大孝、大义和大爱,诠释了中华民族高耸入云的传统美德。最终,或自始至终,夫妻之爱还是占据了戏剧表演的第一位,牢牢抓住观众的心。
大幕垂下。观众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这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是历史戏,还是现代戏?向农,或说一个人、一个生命,自降临人世,就是要吃苦受罪和忍受痛楚的,无须抱怨。但苦乐相倚,痛中有爱,那痛便值了。不是么?越海归来的台湾客也终于找到自己的灵魂。向农给了他最好的慰藉和感激,使得他最后也来背向农。
《向农》是写出来的,但归根结底是唱出来的。生命的价值在于承受苦痛,京剧的魅力在于将生命之痛变为美视、美听、美感,而凸显京剧之美。《向农》文学性、戏剧性俱佳,导表演、音乐唱腔设计、舞台美术设计的精彩创意和浓浓爱心,值得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