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 忘 在 莒”——林伯众先生诞辰106年纪
1907年生于兰陵、1987年逝于金陵的林伯众,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的前半生在风急雨骤的旧社会穿行奔走,后半生在阳光照耀的新中国坦诚奋进;他既是一位深谙经营之道的商界名流,又是心向光明、暗暗为革命做着贡献的进步人士;既是一位饱读诗书 、满腹经纶的资深书家,又是胸怀大爱之心的农村基层文化工作者。为此,著名文博学家徐石桥先生在送给他的一幅《墨竹图》中写道:“老老苍苍竹两杆,常年风雨不知寒。好叫直节青云去,任尔时人仰面看。”徐老的题诗以竹为喻,满怀深情地赞扬了林伯众先生高尚的人品、书品和他在逆境中不畏强势的凌寒风骨,赞扬了他为人民的事业老骥伏枥、甘做奉献的赤子精神。
一
上世纪70年代末,为在全省农村创建公社文化站,在一个早春时节,我来到莒县作前期调查。县里同志讲,这里有个叫林伯众的文化骨干,在自己家里办起了图书室,还领着全村的群众唱歌演戏,文化活动搞得很活跃。要问文化站的事,找他最合适。带着对这位林同志的期待,我们来到县城东面的一个小山村。一进村口,就见人们搬着大板凳小杌子向村中心走去,那里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原来今天村里要上演林伯众编导的歌舞剧《沂蒙六姐妹》。
和所有在场的的群众一样,我们怀着紧张而兴奋的心情,看完了整场演出。这位林伯众真是一位编剧的高手,他把六姐妹分散的故事巧妙地编织在一起,凝聚成完美的群体形象。尤其是该戏的最后部分,六姐妹动员全村妇女,在寒冬腊月站在齐腰深的冰水中,用肩膀扛着门板架起一座桥梁,让战士们踏着这座桥梁冲向敌人阵地。全剧塑造的群体形象既感人又真切,看得人们热泪盈眶、激动不已。
我们见到林伯众的时候,他正在为演员们卸妆。这是一位60多岁的稳健和善的老人,他高高的个头,瘦瘦的身材,脸上有些倦容,但两眼仍放射着睿智的光芒。他一边和我们说话,还一边安排着舞台上的事。看他正在忙着,我们抽空来到他家里。他们一家老少三代五口人,住在村头上的三间土屋里,几张木床把里外间挤得满满的。在过道靠墙的地方,有几个用方木钉起的架子,上面排满了书籍,旁边贴着《图书室借阅办法》。伯众的老伴说,为买这些书,林伯众带着儿子经常去邻村的窑厂干活,运石灰出砖,都要冒着几十度的高温,常常是大汗淋漓,还烫得手脚起泡,磨得血肉模糊……
午后,我们请林伯众参加了在村里召开的座谈会。在谈到公社应不应该建文化站时,林伯众激动地说:“这太应该、太重要了!”在他看来,这既是一项文化基础工程,又关系到用社会主义文化占领农村阵地的大事情。他说,对村里文化活动的指导,县里忙不过来,公社没有专人,今后有文化站就好办了。伯众老同志从实践出发,讲得有理有据,使我们更加坚定了建设文化站的信心。
会后,林伯众递给我几个本子,说是他根据当地历史编写的评书故事,要我帮着看一看。这些故事,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莒县人民浴血杀敌、全力支前的故事,有春秋时期齐桓公在莒国避难的故事,有刘勰在浮来山写出我国第一部文学理论巨著的故事,还有凌阳河出土的大口尊上日月河山刻画图形的故事……
可以看出,他是满怀对家乡的挚爱之情,写出的这些先辈英雄的事迹,也是为了激励后人而传播这些故事的,这种编写和说唱活动,凝聚着他的一腔热血,也昭示着一颗报效桑梓的赤子之心。莒县的古代文化光辉灿烂,当代文化气壮山河。莒县人民汲吮着这种丰富的文化营养,形成了既具勇敢精神,又深存包容之心的文化品格。由此也使“勿忘在莒”成为莒县光辉文化的历史注解。面对林伯众写出的这些故事,我实在应该沐手拜读才对。
莒县之行使我有幸认识了林伯众。一个村庄,一个公社,有这样一位文化的知者和行者,就如燃起了一只火把,照亮了人们开启心智、追求进步的前进之路。如果建文化站,林伯众应该是当之无愧的首任站长。
二
从莒县回来不久,省里下达文件要求在全省建立公社文化站,听说林伯众也到公社参与了文化站的筹建工作。后来,上级要将文化站人员转为国家正式干部,我正想写信把这一消息告诉他,没想到有一天他领着小外孙来了济南,说是陪着村里一位急病号来省城救治的,现在病人已转危为安,爷俩趁空就来了我这里。
在几年的交往中,我觉得老林待人诚恳率直,有着深厚的修养,那种热心公益文化的精神,他写的那手刚正端庄的颜体字,都让我十分仰慕。我随即把文化站人员转正的事告诉了他。他说,这是成就了一项功在当今、利在后世的文化建设工程。说到他自己,小外孙抢着说:“姥爷没当文化站长,过几天就回南京了。”见我一副愕然的样子,老林才慢慢对我说了文革初期他在南京被戴上“地主资本家”的帽子,遭到批斗、抄家,然后遣返回乡的事。并说:“我这种身份不能当文化站长,为此好说歹说领导才同意让一位年轻人当了站长。现在我落实了政策,还能给文化站长转正,岂不更好?”他还说,上边给他发了一笔补助费,他要用这些钱买些书、买台电视机留给村里,说完就领着虎头虎脑的小外孙去了书店。
晚饭我与他爷俩是在机关招待所简陋的食堂里吃的。我从家里拿来一瓶曲阜老窖,倒在茶碗里,和老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窗外街上的霓虹灯亮了,天上淋淋沥沥下起了细雨,这正是我与这位忘年之交谈心的好机会。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想顺口念出这首诗,又有些不好意思。三杯酒下肚后的老林,脸上微微泛起红光,一向寡言少语的他也拉开话匣子,说起了他传奇般的往事:
在大清朝同治年间,他们林家有一位在南京做官的祖人,这位祖人因为做官刚正不阿得罪了上司,说他暗通洪秀全的红巾军,缉拿问罪,无奈这位祖人只好挂印出逃,也许是循着 “勿忘在莒”的典故,才辗转来到莒县这个群山环抱的小村庄安顿下来。到林伯众的祖父,一家人又种地又经商,以“仁和堂”的名号先后在青岛、济南、北京、上海和南京开办了多处货栈,经销徽浙茶丝和京广杂货。
林伯众一出生,正赶上家道殷实的好时候。他6岁就被送到光绪年间的举人王石朋那里读书,在学“三百千”的同时,还学写毛笔字,先学王羲之,再学颜真卿。中学毕业后,受进步思想的影响,曾与几位同学相约去广州报考孙中山的黄埔军校,不料蒋介石在上海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一时白色恐怖笼罩全国。去不了黄埔军校,不能真刀真枪的在战场上干,那就在商场上为共产党做些有益的事。当时南方苏区的革命队伍急需药品和生活物资,而国民党又加紧了对苏区的封锁,为此,老林扩大了南京和上海的货栈规模,暗暗向苏区供货。这中间不知如何走漏的风声,正当当局的侦缉队要把他关押起来并没收货栈物资的时候,人民解放军在一夜之间渡过长江解放了南京。老林说:“是解放军拯救了我和‘仁和堂’,我们林家应该为新中国的建设做出贡献。”因此,抗美援朝一开始,他就率先捐出企业的大半财产,随后参加了公私合营,他也被任命为全区食品公司的总会计师。他说,我终于可以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作堂堂正正的新中国的公民了。
说到他写字的事,他告诉我,作为一种文化的追求,多年间他时刻不忘拜碑访帖和临池伏案,尤其解放后在与武中奇、林散之等书画大家的交往中,使他的书艺大有提高。老林说:“那些年单位和街道凡是写标语、写决心书,都是我的事。我的作品还常被拿去参加当地的书法展览,也有人开始收藏我的作品。”
可是好景不长,“文革”一开始,他就遭到批斗并被遣返回乡。他说:当时真有些懵了,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一住进老家的土屋,心里倒慢慢踏实下来。后来与村里人接触多了,觉得大家的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就干起了文化上的事。
说到这里,老人从兜里拿出他写的一幅毛主席的《沁园春·雪》送给我,我见状欣喜若狂。古人说书如其人,真是不假。老林其人敦实,其书也朴厚;其性坚毅,其书也雄健;其学识渊博,其书更是苍润。可以看出在笔法与笔意上,他既遵循传统,又有自己的创意。字字以正面形象示人,饱满凝重而又雄强刚健。毛主席这首大气磅礴的词,用他的颜体写出来,就如正德君子立于庙堂之上,大有衣冠庄重、气度肃穆之感。
大概是我俩说话声音大些,惊动了熟睡的小外孙,只见他翻翻身喃喃的叫了声姥爷,又睡着了。老林深情地看着孩子红彤彤的圆脸对我说:这孩子从小由我带着,聪明好学,性格直率倔强,但心地善良,愿意帮助别人。一上小学,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何秉政,盼望他长大后能成为顶门立户和忠耿为民的人。
三
1987年岁末的一天,我在济南接到正上中学的何秉政从莒县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哭着告诉我:“外公去世了!”并央我想想办法,送他去南京奔丧。
林老回南京后,我们通过几次信,他在信里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没看出异常的征兆,怎么突然就走了呢?这使我酸楚不已。看得出来,秉政对外公的去世格外悲痛,凭他的性子,他说去是一定要去的。我赶紧买了两张火车票,约他来济南一块去了南京。见到秉政的舅舅才知道,老人得的是胃癌,三天前就下葬了。我们又立即赶到墓地,秉政跪在墓前大哭了一场,呜呜咽咽地说着外公对他的教诲,我也悲伤得泪流不止。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秉政拉着我走遍了林老留下踪迹的所有地方。我们去了林老当总会计师的单位,去了他办过书法展览的美术馆,去了他作书法辅导的青少年宫和工人文化宫。这些地方的工作人员同声赞扬林老的为人和书法艺术。一位老同志还记得当年林老在大会堂出席江苏文代会的情景。他说他与林老是一个组,这个组里还有书画大家林散之、武中奇,有被称为“江南第一竹”的徐石桥和“江南丹青大隐”的董伯公。这些名人也称林老为“江南颜体第一书”。这几个“一”十分受人瞩目。记得林老当时提出要抢救和保护文革中遭到破坏的文化遗产的议案,受到与会者的关注。省委领导当面向林老征询了意见,并要求相关部门认真落实。林老还被选为江苏省的书协理事,作品在全国书法大展中获得了一等奖,他也被吸收为全国书协会员。当时在场的几位老人都高兴地鼓掌祝贺,武老还动情地说:林公的作品走出了江苏,走向了全国,不久他要去国外办展,他的作品还要走向世界。
踏着林老生前的足迹,在他不同凡响的人生之路上,处处看到的是闪烁着耀眼光彩的亮点。这使我们领悟到,当年回到南京的林老,肯定是顾不得年老多病,连续参加社会公益活动,竭尽生命的所能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以致使病情发展才被病魔吞噬了生命。
秉政说:“外公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奉献的一生。他的业绩和风范,我一定铭记在心,永志不忘!”同刚来南京时那个风风火火的小伙子相比,秉政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深沉起来,一脸的肃穆。他说,沿着外公的足迹走了这一趟,等于给我上了一堂深刻的人生大课。看得出来,他正在向着成熟的方向大步迈进。真庆幸我们的南京之行。
2000年我去莒县出席凌阳河遗址发掘学术会议,怀着对莒地文化无比崇敬的心情,我对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先人和今人,都有一种敬仰之感。由此,在听人们说起秉政的那些救人救难的事迹,就更加觉得欣慰和高兴。
这时的秉政已在莒县交通局所属单位任职。听人们说,当年外公救助贫困家庭和孤残儿童的善举,又在他这里延续下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位腿部残疾的男子说话,那男子不时擦着眼泪,像是很激动的样子。秉政的同事告诉我:“这个人本来驾车违规,我们的何领导听说他家里困难,还要照顾八十多岁的老娘,不但免了处分,还为他借钱买了一辆客车,帮助办了运营执照,使他走上了致富之路。”
能由一个人小的过错,追寻到他的家庭和社会原因,继而千方百计去破解面临的难题,变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变坏事为好事,这不仅是人心厚重的表现,更是秉政社会责任心强、政治成熟和境界高尚的表现。他的同事还告诉我,像这种为贫困家庭出资出力、送衣送食、把孤儿接到自己家里供着上学,帮助就业、帮人盖房成家,甚至救人性命的事,他做得多了,说也说不完。
毛泽东主席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秉政就是这种迎难而上的人,先人的好品质,莒国的好传统,都在他身上焕发了光彩。看来外公是应该放心了。他若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他的外孙感到高兴和骄傲的。
在撰写本文的时候,秉政已经是山东省经济发展总公司的掌门人。省里一位老领导告诉我,秉政是临危受命挑起这副重担的。上任后,面对这个省属困难企业,凝聚力量,攻坚克难,采取多项得力措施,为企业的生存和发展搭建起新的平台,推动企业一步步走向兴旺发达的道路。职工们盛赞何总经理政治上强,工作能力强,办事公道,清正廉洁,思想境界高。在他被评为省管企业优秀共产党员后,面对慕名前来采访的记者,秉政深情地说:是党的培养和人民的信任使我有了今天,是外公的影响和家乡人文传统的熏染使我逐步成长起来。我今天能做些为人民有益的事情,就是因为扎下的人生之根,能随时汲取丰富的营养,我还应把这种精神不断地传承下去,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奋斗不止。
真得感谢上苍的安排,让我在涉世之初就来到莒县,结识了伯众老与何秉政。由此,他们的为人和莒地的传统成了我一生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这里所以成为人们“勿忘”的圣地,就是因为有着厚重的历史文化,从而有着厚重的精神营养,从而有着厚重的生存环境,从而铸就了独具特色的人文品牌。
勿忘在莒常在莒,凌阳河畔千秋诗。传薪代有英才起,日月河山光熠熠。
敬爱的林伯众先生,在您诞辰106年的时候,谨送上这篇文稿以表纪念。
(编辑: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