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江在写作中成为一个回忆者。
回忆之“回”是回到往昔,回溯逝去的时光。但对祁玉江来说,回忆也是回乡,回到他的陕北高原上的故乡。
——那里有他的沉默如山的父亲、明达慈祥的母亲,他的哥、姐,他的乡亲,他的恩师;有儿时的明月、草木,有大地上无休无止的劳作,还有民歌、秧歌、转九曲、高亢的唢呐和梦一般的乡村电影……
埃德蒙·威尔逊在论述普鲁斯特时写道:
“普鲁斯特可能是最后一位研究资本主义文化的历史学家,其作品中的爱情、社会、知性、外交、文学和艺术皆令人心碎。而这位有着忧愁而动人的声线、哲学家的头脑、萨拉森人的钩鼻、不合身的礼服,和仿似苍蝇复眼一样看透一切的大眼晴的细小男子,主导着场景,扮演着大宅里最后的主人的角色。”(《阿克瑟尔的城堡》,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页)
祁玉江和普鲁斯特,就好比黄土高原和巴黎,其实比不得。我之所以想起这段话,是因为回忆构造了一个世界,在这世界里,回忆者是主人。祁玉江,我没有见过他,但他的脸上必是有风霜的,他身上依然怀着与生俱来的“苦水”,他的笔调亲切感慨,他的回忆朴素翔实,只是为了确证一件事——
吾土吾民。这是我的土地,是我所归属的人民。
回乡之路,这是中国现代文学所建构的新主题。古人的回乡是真回乡,狐死首丘,叶落归根,故乡在中国古人的世界观中是一切意义的中心和归宿,游子心中永远携带着故乡,它从来不会成为精神上的重大疑难。但在现代,难局出现,遂不可解,《朝花夕拾》里,所有温暖的、忧郁的回忆终究是证明:回不去了,不回去了。这是中国精神的根本决断,这种决断也标志着生命中的“断”;生命的意义与故乡、与儿时的生活世界无关,那意义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在山外山、天外天。
所以,现代以来的文人特别爱回忆故乡,“逆子”自赎,生命中的断口要以记忆修补。直到现在,直到这个世纪之初的“新散文”中,他们还在咏唱着——这种咏唱是有效的,在咏唱中,故乡不再是意义的中心而成为审美的对象,书写着“主导着场景”,扮演着“最后的主人”,似乎故乡已成废墟,荒无人烟,而他是一个可怜的敏感的人,一个不幸失去他的世界的人——本质上是“客人”。
——这当然是精致的谎话。但这种谎话在世纪初文学散文中反复书写,越写越像真的了。
所以,读祁玉江这些文章,一个意外的结果是,让人看出了通行的故乡回忆的虚矫。
祁玉江从未掩饰他是多么渴望离开故乡,他对自己成长经历的回忆有一种动人的朴素:那是祁玉江一个人的路,但也是中国人的路。在悠长的岁月里,在中国的乡间,无数天资聪颖、怀着梦想的孩子们,都知道读书意味着什么,“金榜题名”意味着什么,那是清苦生活中的希望,是人间的喜庆,是一个人离开“家”,走向“国”、走向“天下”。
“家国天下”,古圣先贤就是这么教导中国人的,在古老乡间,父亲和母亲、那些严厉的怀着大责任的教师们也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在祁玉江成长的上世纪70年代,父母和教师们已经不会从古老经典中引证什么,但失其辞而存其意,他们对这孩子的教育其实还是不曾割裂家国天下,那是一套贯通的伦理:一个人对“家”的责任就是对“国”、对“天下”的责任,在这个世界图景中,认同未曾割裂,人无论走多远,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不会失去他的故乡。
由此,我们能够看出故乡对祁玉江的意义——
当然,那是美的,但祁玉江从来不曾把它当作审美对象——他不曾以新获得的眼光观赏它,当然,他也不曾以新获得的理念去批判它。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这主人其实是个复数,“我”之中就有“我们”,他写道:
“我二十岁以前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与我亲爱的乡亲们一起下过地,扶过犁,拿过粪,受过苦。感谢上苍,二十岁那年只因参加了一次‘无所谓’的高考,却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从此离开了大山,离开了我那日夜厮守的乡亲们。我常常想,我之所以能从大山深处崎岖的山路上走出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沾了大山的灵气的。如果没有经过大山那段艰苦生活的磨砺,没有亲爱的乡亲们的帮助和呵护,也许我现在仍然和他们一样。从这个意义上,我有责任歌唱大山,改造大山,拯救大山深处我那亲爱的乡亲们!”(《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细读这段话,这里没有任何断口:一个人从大山走出去,但生命不曾由此断裂,在祁玉江看来,故乡的一切,雷霆雨露,皆是恩情,对故乡的认同深深地生长在他的自我意识之中。
祁玉江的故乡是伦理的故乡,故乡所证明的是一个古老伦理的世界——一种儒者安身立命的世界观。这种伦理朴素、直观,推己及人,父母乡梓之恩便是天下百姓之恩,对天下尽忠便是对家乡尽义。祁玉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责任”,他说:“我有责任……”,对一个中国人来说,有了这份内心承担的责任,故乡才真的是故乡。
所以,祁玉江的这些文章是“亲”的。很多人写故乡,文章不可谓不好,但实在太像文章了,反而不亲,把故乡当了他乡。祁玉江的回忆片断、随兴,他不是要写文章,他只是情动于中,有话要说。他于万物万事皆是有情,这份情也是寻常人情——他是游子还乡,坐下了就能闲话桑麻,似乎岁月不曾流逝,似乎一个人不曾离开故乡。
——这是中国精神中最珍贵的一脉,古老乡村之生生不息靠的就是它的精英们的这点根本之思。这一脉“五四”之后断了,游子们一去不回头,任乡村在他们的身后破败。
在这个意义上,如何看待“故乡”,非关文章,其实是中国现代性演化过程中的基本疑难。如果故乡不是伦理的故乡,如果在我们的文化中没有对乡村大地的深刻认同,那么,新农村建设恐怕终究不过是修路盖房子而已。修路盖房子很重要,但乡村能否成为人的安居之地,关乎路、关乎房子,更关乎人心。
祁玉江是回忆者,也是实践者。他白天行动,晚上回忆他的故乡、他的老家。与故乡同在者有根,根在家国天下,有根者必选择先忧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