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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台日记之眷村:过客的“心灵故乡”

时间:2011年10月10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郜海镭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们赣台经济科技文化交流促进会访问团一行19人,开启了台湾之旅。

    多天的游历,数夜的无眠后,我清楚地感觉到,台湾,远离你时是那样的亲近,走近你时却又这样的陌生,只有灵魂的根须深入这土地的深处,才能探知它的无奈和叹息。晚上,整理坐在车上记下的笔记,“眷村”便跃然走到了我的面前,台湾那个时代的心跳似乎和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据有关资料记载,在1949年国民党溃退台湾时,约有200多万的军政民从大陆来到台湾。一时间,不仅大量的青壮年兵丁娶妻问题无法解决,就是有眷无舍的问题也解决不了。于是,在当时仅有600万左右人口的小小台湾,新增200万外省人的情况下,“眷村”就自然而然地从异乡的土地上以千奇百怪的各种方式冒了出来。据说在台各地建起的眷村就有一两百处之多。

    眷村当时多称“克难屋”,又称篱笆屋。黑瓦、竹筋、泥壁、窄巷,甚至在一幢厂房里,用一根绳子挂上一床脏被单隔成的一个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家”,或在一片宽敞的荒地上用竹篱笆隔开一间间小天地就是一户户眷属的“家”,这样一个个“家”连在一起形成的“村”,就是当时“眷村”最初的模样。这是许多人印象里最深的记忆。

    现在,又有人把眷村称为一群过客的“心灵故乡”。我赞成这种说法。因为形貌是次要的,关键是住在眷村中的人心灵深处的感受及其对后人的影响。在60多年的历史中,“眷村”确实承载了动荡岁月里许多人面对悲欢离合的故事,也承载了新生代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故事。我大约归纳一下,眷村的心灵史具有以下几个基本特点:

    “失败”是眷村里埋得最深的一种痛苦。很多人溃败到台后,并未深悟太多的历史根源,而是感觉地球的末日一般,“醒也无聊,醉也无聊,远离故乡后,再也没了月朗风清,只见着‘清月下西楼’。”这种难以启齿的痛苦记忆,长一辈人从不愿向儿女们提起,有的甚至到死也不给后辈吐一个字,就像那是一层时代强制结痂的疮疤,揭开来会引来更多的伤痛。其实内心故意想忘记的,恰恰是最不可忘怀的。

    “遥祭”是眷村里弥漫得最广的一种心痛。清明祭祖、冬至上香,乃至逢年过节祭拜祖先,都是中华文化中最为重要的传统和礼仪。而溃退入台后,清明上坟时节“思乡”则成了眷村里最为深切的集体心痛和号哭。在本地人和外省人之间,似乎以清明有无上坟就划分了一条清晰的界线。台湾人,就是那清明时节有墓可扫的人,拔草、扫墓、焚香、跪拜,都有实实在在的对象供心灵诉说;而这些溃退台湾的“外省人”,则欲哭无地、欲祭无坟,一看到当地人祭拜祖先,就清泪满衫。于是“遥祭”大陆列祖列宗,便成了当时眷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和心灵的仪式。每当此时,他们便面对大陆或面对中堂里祖宗的画像焚香跪拜,有的甚至久久伏在地上,哽咽啜泣,老泪纵横,直不起身,这铭心刻骨的乡愁自我疗慰持续了60多年。我想象不出蒋介石家族当时会有怎样的祭祖仪式,但凭蒋氏父子死后都不落葬的情况来看,归葬祖坟、不愿受后辈“遥祭”的痛苦更非同一般。

    “祖籍”是眷村里晚辈必须刻在心里的最深记忆。在眷村,孩子一出生,取名都有特别的讲究,大都会把祖籍地和台湾连在一起,或名曰赣台、台生、台利、台丽等。而待孩子开始学语习字时,最初教的几句话里,一定有大陆老家的地址,这成了眷村子弟必背的功课,不可忘祖的记忆。在台湾开放大陆探亲后,长辈们只要健在都期望返乡探亲,更期待子孙能一起返乡,见见烽火下残存的亲人,寻找故乡泥土上童年的踪迹,似乎特别害怕这根亲情“脐带”的断裂。

    故乡“小吃”也是眷村里最具思乡印记的美食。台湾的小吃之所以那么丰富,简直就是集合了大陆各省的美食地图。麻辣够味的辣子鸡丁、外酥内脆的烧饼油条、韧劲十足的山东馒头、肥而不腻的东坡肉,以及饺子、包子、甜酒酿等等。这些常见的口味,都来自于1949年,更主要来自于眷村。当初只是聊慰思乡之情,或做个小生意养家糊口的村口面摊、烧饼、油条、豆浆店,曾是眷村人乡愁的一部分。而“一家烤肉万家香”、各种风味大家尝,也是故乡小吃在眷村传播推广的一个新机遇。没想到就是因了这种机缘,创造出了如此丰富的台湾现代饮食。今天的中国,绝对没有任何地方可在这一方面能与台湾相媲美。

    “读书成才”更是眷村里长辈对晚辈最多的嘱咐。在眷村里,长辈灌输给下一代的观念就是“读书是唯一翻身的机会,家里不能帮什么,只有靠自己”!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顺口溜是“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只要能把孩子送出去,哪怕倾家荡产都愿意。很多孩子的人生奋斗目标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确立的。特别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之后,台湾被赶出联合国,美国等许多国家与台湾断交,及其长期孤悬海外,生存条件恶劣等因素,不仅使台湾发展的政治空间愈益逼仄,亦使台湾意识里不肯认输或不好意思认输的思想,更强烈地成了“打拼经济”的精神,于是“爱拼才会赢”成了台湾人的口头禅,“打拼”也成了长辈对晚辈最多的嘱咐。马英九、龙应台、邓丽君等等很多很多人的成长都与眷村这种精神氛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难怪今年的台湾新五都选举,郝龙斌还把眷村选民视为他拜票的重要对象和赢取选举的重要力量。

    据说,其实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台湾所谓的“外省人”中,回忆家人的一个小件物品,或是一出触动心灵的戏曲,都能在老一辈人的心中掀起壮阔而不可遏制的波澜。在龙应台的书里,有这样一段记述:“大客厅里,爸爸把我们叫到他跟前,手里拿着那双布鞋底,走过大江大海大离乱,布的颜色,已经是一种苍凉的黄色。父亲说,我要你们记住,这双鞋底,是你们的奶奶亲手缝给我的……”,“就是这样一双再普通不过的、由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粗粗的线、扎得非常密实的白色布鞋底,让父亲流了不知多少次泪水”。到台湾的老兵,最喜欢看也最怕看的戏是——《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卡在“汉贼不两立”的政治斗争之间,在爱情和亲情无法两全之间,在个人处境和国家利益严重冲突之间,已是中年的四郎,乍然看见母亲,跪倒在地,崩溃失声,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几乎所有的看戏老兵,都在儿女的陪伴下,一个个老泪纵横,哽咽出声。他们的心,在这剧场里,和一千多年前的四郎一样,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战争炮火声中的辗转流离,敌我对峙中的仓皇度日,几十年如江水漂月般的艰难岁月,久久思念却再也见不到的母亲……“看完戏,他们不说话,因为眼里噙满了泪水。”

    据台湾媒体报道,1987年,一位老兵在自己的胸前、背上写着“想家”两个大字,十分抢眼地招摇在大街小巷,简短的两个字,既新鲜又深刻,道出的却是台湾几百万人压抑在心底的集体呼喊。历史往往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举动,只要拨动了历史琴弦上的那个迫切需要奏响的音符,一个重大的转折就会随之出现!因为,想家的远不止是老兵,蒋氏父子、民国政要个个都一样。而且已有少数胆大心切的老兵,通过多种途径转道回乡探亲了。当时主政台湾的蒋经国先生看到这深深打动他心灵的两个字,顺其自然地做出了开放老兵回大陆探亲的决定。一道阻隔两岸37年的闸门,就这样“哗”的一下被汹涌的情感浪潮冲开了!

    老兵回家探亲的故事,我也曾亲眼目睹过。

    那是1983年的冬天,当时我在县委办公室工作,分管和协调对台事务。一天上午,接到一个通知,要到樟树去接一位转道日本回乡探亲的台湾老兵到新街乡老家去。天沉沉地下着冻雨,逼人的寒气弥漫在空气中。我们开着一辆吉普车从樟树回到新街已经快6点了。我记得这位老兵好像姓黄,当车开到黄先生老家村庄的后背时,车子只能停在离他家约有30米远的一个缓坡上,我催促黄先生走进村去。这时让我震惊的举动发生了:黄先生突然间双膝跪地,他说:“我1948年刚17岁时,被抓壮丁到了台湾,至今已有35年,我不能走着去见母亲,我得跪着行到母亲面前。”我几乎不敢相信也不敢看他是如何跪着走完这30米路程的。当见到70多岁的母亲时,跪在地下的儿子,任凭母亲摩挲着自己稀疏的头发和已显松弛的脸颊,只说了一句话:“母亲,儿子对不住您。”在场的很多乡亲都忍不住流下泪来。说来也巧,母亲当日恰是72岁生日,他赶忙从包中拿出一件绣着“寿”字的绸缎棉袄,亲手给母亲穿上,问:“好看吗?”母亲粗糙的手摩挲着衣服,却摇摇头说:“儿子,娘已经看不见了。”在旁的乡亲就说,你妈是哭你哭瞎的。黄先生顿时哽咽得断断续续,说:“妈,我离开你时还是个细伢仔,这一去就是35年,35年来,我没有尽过一丝孝心,更没有贴身闻过母亲的肉香,今日之后可能难有相见之日了,今晚,儿要和母亲睡在一起,要睡在母亲的臂弯里再闻闻母亲的肉香。”此言一出,在场的乡亲无不落下泪来。母亲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两颗浑黄的泪珠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老人摸索着拉着儿子的手说:“你跟娘来!”一群人跟着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比划着告诉儿子:“你看看这墙根下摆的都是什么?三十多个罐子装的都是干薯片,娘记得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自从你走后,娘就每年做一罐,盼着你总有一天会回来,今天你终于回来了,娘虽然看不见了,但娘的心愿算是实现了。”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当时就让我感到锥心泣血般的莫名震撼!

    真没想到,这过往的记忆竟在走过台湾时给激活了。我突然感到,台湾的呻吟与诉说,似乎不在喉咙、不在舌口,而在心灵的深处。能了却的是残生,不能了却的是心愿。看那于右任先生站在险峻的高山上,天天眺望着故乡,任白云在身边飘动,任飞瀑在脚下轰响……南京的中山陵里,中山先生坐在最高处,深邃的眼眸里,天天望着我们,如何把中华振兴……洁白的鸽子天天在从前的废墟上飞翔,从西岸涌过来的海浪天天在叩问着台湾……台湾老一辈心中的苦痛都在这里!我深深地相信,相知不在距离,深知却必须走近!一湾海峡,如何挡得住,民族团聚的步伐!台湾,不是人们读不懂你,而是人们读不到你。读到你时,便会领悟更深的含义。

    “爱过方知情深,醉过方知酒浓。”眷村啊眷村,在历史的节点上,你到底收藏了多少人心灵的秘密,你怎能盛得下这群过客的内心独白和纵横老泪,你又如何收留了他们异乡变故乡的无奈和叹息……晨曦透过窗帘照进房间,一首叫做《眷村》的小诗,就这样匆匆涌出了我的心窝:

    住在眷村,都是苦难的人。

    破船把你们载过汹涌的海峡,

    波涛伴你们度过无眠的人生。

    思念,像刀,

    在额上刻下带血的皱痕。

    故乡,似云,

    不断敲打着漂泊的心灵。

    地上青青碧草,

    地下累累白骨。

    命运将你们像雏鸡般抛起,

    在人生的关口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住在眷村,都是幸福的人。

    多少人死了,

    你们却还活着。

    涅槃后的种子,

    是历史留下的礼物,

    时代将你们像至宝般珍惜。

    崭新的舰艇已从渴望的心灵上起航。

    飞鸿越过海峡,

    故乡近在咫尺。

    在你们惊喜的双眸里,

    有了轻盈的旭日,

    有了苏醒的原野,

    有了泯灭恩仇的欢笑!

    站在历史打磨过的礁石上,

    你们——

    已升华为一组雕像。

(编辑:syst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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