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蟹子”
张嘉庆(山东省寿光市书法家协会主席)
我认识“小蟹子”,是我到公社工作的第二年,那是1983年的冬季,我用自行车带上铺盖卷,驻进D村,担任工作片总支部书记。按常规,片里各村负责人和所驻村的村干部当晚给我安床接风,少不了杯盏碗筷,酒也喝得不少。席间,村办公室院里站着一个人,个头不高,圆脸庞,头发长而乱,两个大眼睛似乎像鼓出来,叼着香烟,一支换一支的没有间断。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但谁也没有把他让到屋里。我说:“那是谁?让他到屋子里坐坐!”有人说:“‘小蟹子’,不用管他!”“怎么叫‘小蟹子’?”“眼睛鼓出来,像蟹子眼!老横行,人人烦!”
第二天,我刚吃过早餐,“小蟹子”来到我办公室。“你是才来的驻点干部?”“是。”然后是我让座、递烟、刷茶盘、沏茶。他毫不客气。待我忙活一阵子,“小蟹子”又开口说话:“看你眉清目秀,像个文化人干部。庄里干部大吃大喝你管不?”我说:“管!”“那就好,多干点好事,少来些吃喝,公家的钱来得不容易,不能叫干部们吃光了!”我感到好笑!刚刚上任就让“横行的‘小蟹子’”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
后来,我逐步了解到了“小蟹子”的身世。“小蟹子”,张姓,自幼失去双亲,孤儿。16岁时,时任公社书记的梁荣亮同志在走访时发现了他,看他聪明、能说会道,生活十分艰苦,基本靠邻里接济和乞讨生活,便把他送到县建筑公司当了正式工人。那是上好人家的孩子也盼不到的大好事。工作虽很累,但小伙子能干;工资虽不高,但维持生活仍有节余。领导表扬,同事们夸奖。连续两年都得到奖状。小伙子节俭,中秋节和春节前不忘买上两瓶“侯镇白干”去看看梁书记。梁书记也叮嘱他要为自己争气,将来是个栋梁之材。
“文革”开始,公社梁书记也难逃厄运,红卫兵开始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梁书记被戴上帽子,胸挂大牌子游街示众。消息传到县城,“小蟹子”毅然辞掉工作,赶回公社担当了他的“警卫员”。梁书记狠狠地扇了“小蟹子”一记耳光:“不争气的东西,谁叫你回来的?”可“小蟹子”怎么也不听:“我反正是回不去了。只要你挨批斗,我就保护你,看谁敢动你一指头!”他割了块一米长的枣木棍,刮得光亮,提在手中。梁书记在台上受批判,他就站在书记身边,俨然像是“大雄宝殿”大门厅里两侧的哼哈二将。红卫兵骂他是走狗、汉奸,他不理会。但红卫兵还就是不敢去惹他,奈何不得。只好任他站岗当护兵。在当时,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忠厚诚实的老百姓们夸他有良心、有孝心;“造反派”们说他是“傻瓜”、“二流子货”,梁书记心里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总认为自己受了委屈,孩子也受了委屈。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群众对他表示不理解。
“文革”结束了,事情也过去了,“小蟹子”松了口气。建筑公司回不去了,梁书记动员他做点小买卖。他毅然选择了干屠宰这一行。D村五天一个大集,他五天宰一头猪;没有冷藏设备,他在院里挖了一眼深水土井,当天卖不完的肉,用绳子吊在井里,倒也是凉风习习,胜过现代冰箱的恒温室,肉一直保持鲜亮。
“小蟹子”卖肉,从不短斤少两,任凭买者挑来挑去,直到放心满意。但对村里集体买肉,他是再三询问:是送给驻点工作组的伙食用肉,毫不含糊,快刀斩肉;不是送给工作组的来客招待用肉,他十分的不愿意,就是把肉包好了,仍然嘟嘟嚷嚷地唠叨不休:“哪里来的这些熊干部,天天吃喝不务正业!”
由于脾气古怪、性格特殊,很难说上媳妇。自己住在三间北屋一个大院里,养成了独酌单饮的习惯。他把那些零星碎肉、剩余下货,大锅子炖、小锅子炒、高度白酒半斤,哼着不成气候谁也听不懂的小曲,一盅一盅的倒在肚子里,倒也是其乐融融。倘若超过半斤,就会摇摇晃晃,吵街骂娘,专揭村干部的短处和毛病,对那些村干部大吆小喝一通。谁见了谁躲得远远的。
生猪屠宰是有标准的,那时虽然不那么严,但工商所还是按规定去找他办营业证;到大集上卖肉,工商所也要去收地摊费,他说工商所的人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有一次,所里以“非法经营”为由没收了他的“秤”,“小蟹子”光着膀子,扛上一匹子猪肉(半头猪),在大集上走了两个来回,边走边吆喝:“工商干部打人啦!”后来,工商所把“秤”还给了他,睁一只眼合一只眼,不管他算了。
村里放电影,就要晚上招待放映员;连续几次都让“小蟹子”给轰得不得安宁。原因就是村干部在场陪着吃喝。他在屋门口站着,村干部往餐桌一坐,他就骂娘。最后只好是让放映员自己吃点,就开始放电影。
后来,村里把放映场地搬到我驻村办公室旁的场院里,电影大幕拉起来,不到黑天,老人、小孩就早早地抢了位子。村里用我的伙房,炒了八九个菜,小矮桌一放,大家落座,酒瓶一开,“小蟹子”来了,“哈哈,你们这些干部又要吃喝!张书记(指我)可以,你们不行!”吓得几个村干部着急地进了里屋。我忙说:“老张,喝杯酒吧,这酒可是我自己的!”他笑了,“自己的酒,喝就喝!其实,公家的酒你喝也没问题!村干部不行,找个理由就喝酒,成何体统!”我用陶瓷茶杯,连和他碰了四杯,“小蟹子”就乖乖地躺在了地上。我叫来公务员:“把他背家去!”我、村干部、电影放映员自然喝酒、吃饭、放映,一晚上安安稳稳,群众看了一场好电影。第二天一早,“小蟹子”就跑到我办公室找灰气:“你老张(也不叫张书记了)心眼多,把我灌醉了,弄不好他们又喝了一场!”我说:“不对啊,礼节性地招待客人,还是可以的。你如果一闹腾,群众这场电影不就不安顿了吗?”村里一个月一次放映,连续三场,招待放映员都在我办公室,“小蟹子”三次去闹,三次掉进了我设计的陷阱——喝足了酒,被背回家。
“小蟹子”衰老得很快。40多岁,就像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头。身体远不如从前,杀猪这活干不了啦,就去河滩地承包了五棵老梨树。这五棵老梨树,都有百年历史,干粗如桶,高过三丈,虽饱经沧桑,却枝繁叶茂。每到中秋,梨香引来千里客,这百亩梨园,东来西往,现场采摘,大篓子、小筐子、销售火爆。“小蟹子”选择了五棵梨树的南边两棵中间,挖地二尺,扎了一个三角小窝棚,煤气炉、小马扎、小圆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日夜守护着他的五棵宝贝树。
这天,为去东营市看望老朋友,我和另外一个朋友驱车前往果园,准备采购四筐大梨。路上我们就讲好了,买“小蟹子”的,帮帮他!同时,又想逗逗他。车到果园旁停下,我提了两瓶“孔府家”白酒,直接去了“小蟹子”的“窝棚”,他正洋洋得意晒太阳呢!我说:“老张,快11点了,能温点水喝吗?”他瞪了瞪眼说:“快中午了,应当是喝点酒!”边说边点煤炉子,我把酒在他眼前一晃,他说:“我就知道你是来和我喝酒了!我炒菜。”我说:“不用了,狗肉罐头一听、花生米一盘、咸鱼一包,可以吧?”“可以!可以!”两人坐在窝棚里边喝边聊。朋友和司机早爬到树上,专挑好梨摘。“现如今,唯独我的梨最好,又大又甜。再过几天,摘下来卖了,换身好衣服穿。你用梨可以,要多少摘多少,丑话说在头里,别人5毛一斤,你也5毛,价格不会便宜,你自己吃,一分钱不要。昨天,村干部来要梨,我一斤也没让摘。”听到汽车引擎声,他警觉地爬出窝棚去看,我一掀席子,放下了150元钱。我说:“那是我的车,我该走了。”
晚上,他跑到我办公室,有点慌。“光顾和你喝酒,梨让人偷了,量还不少!你没看到谁偷吧?”我说:“你少了四筐梨,整整200斤;人家把钱放在你的席底下呢!给你七毛五一斤,行不行?”“行!行!这肯定是你照顾我。”那天晚上,他给我讲了两个真实的故事。一个是临村的村干部来买肉,说是给工作组用,他写了收款单据。他跟踪这个干部,结果是村干部走亲戚用了。下午,他找到村干部说,收款单据开错了,我给你重开个单子。村干部一拿出单据,他立即把它撕得粉碎,“没钱买肉我给你赊着,私用猪肉,村里报销绝不允许!”那位村干部无可奈何:“管闲事也太宽了吧?”“不得人心的事,谁我也管!”另一个是临村一位普通百姓家里给老人祝寿,来割半斤肉。“你怎么割半斤肉?”“这不是没钱逼的么!”“小蟹子”二话没说,操刀割下后肘二斤好肉,“谁没有父母?这肉钱我不要了!”他说:“人家跑了四五里路,割半斤猪肉为老人祝寿,看着就可怜!你说我不要钱可以不?”我说:“当然可以,看来你还有点好心眼!”
后来,我调到县城工作,有一次又回到驻过点的D村去玩玩。车上我早带好了两瓶“孔府家”酒,以防备他去闹腾。果然,刚刚落座,“小蟹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院子里吵:“又来客了?又公家招待?什么客人公家花钱?”还未等村干部说话,我从里屋出来:“老张,是我呀!两三年没见了,进来喝口吧!”他满脸堆笑:“你可以!你可以!我走了。”我说:“你别走,我车里还有礼物呢!”他说:“是酒我拿着,别的我不要!”他提着我给他的两瓶“孔府家”酒,喜洋洋一路小跑,早不见了踪影。再后来,他提着两棵白菜突然进了我在城区的家。身着笔直的崭新的中山服,一双新布鞋。进门就说:“找你的门好费劲。我干不了杀猪了,承包梨树也不行了,乡里把我送进敬老院,生活可好呢!这是我在敬老院种的白菜,大伙推荐我来看看你。”的确,50多岁了,虽然说话、走路仍显精神,但杀猪、管梨树这些粗重活他确实干不动了,无依无靠进了敬老院,这是党和政府对他的关怀。他在敬老院里算是年轻些的,由于他内心知足和有感恩之心,他种菜、养鸽、养鸡、打扫卫生无所不干,倒成了人人喜欢的人物。
在我家喝茶、吃酒,无拘无束。他坐在我的沙发上,他说这是“龙墩”。坐一坐就起来,“龙墩”不是他坐的,时间长了不行,让“龙墩”烧着腚不合算。当然,在我家,他不敢放开量喝酒,怕喝多了,走不了。临走时,他没忘了跟我要高度白酒:“如果有高度白酒,给我捎上瓶,没有就算了。”我就把三元朱村产的72度原浆酒给了他一捆10瓶,他千恩万谢倒退着出了我的家门:“我再来看你!”转过身疾步走出大院。
他走了,再也没来过。他得了癌症,默无声息地走了。人们叹息;人们常记起他;人们常常把他的所作所为编成小故事,传来传去。他活着时,贬者多褒者少;他死了后,褒者多,贬者少。个中原因,谁也不太清楚。反正,“小蟹子”是人们唠叨在嘴头上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