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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津往事(散文)

时间:2011年05月11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张好好

    风,是从小镇东面的戈壁吹来的。

    辽阔的戈壁上,野草是灰绿色的,野花并不多。灿烂的野花要到小镇西面的森林里、小河边才能找到。灰灰菜从不开花,苦豆子开白色的花,刺藜黄色的花好小,匍匐在地上。红柳的花倒像是燃烧的海洋,可是我们从不认为那是真正的花朵,它们生长在沙丘上,是介于树和草之间的生命力蓬勃的植物。风从它们中间穿过,卷起丘陵上的沙土,一遍一遍地拂过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房子,我们栽种的枣树,我们的小猫小狗,我们的一切……命运让我们诞生于此地的某一场风中。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清晨正午黄昏深夜,落地后,我们在这里睁开混沌的眼睛,在这里栖身,打量这个美丽新世界。我们不知道将来会去哪里,或者从此就像河对岸那棵歪脖子柳树,把一生定格在这个地方。

    再小的地方,也总有个地名,哪怕它含含糊糊,混淆在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中,亦没有所谓的标志性建筑物。它的名字叫“布尔津”。这是蒙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放牧骆驼的地方”。这里是阿勒泰山腹部的一块巨大开阔地,风总是浩浩荡荡,雪挥挥洒洒,河的涛声肆无忌惮,闯入我们的梦乡,丰沛的河水滋养着广袤的森林。白杨、白桦同野蔷薇等灌木相偎相依,黄色的蒲公英每年春天装扮草原,蓝色蜻蜓的薄翼弥漫过整个夏天,白桦在秋天转红,冬天里大雪封山,人迹罕见。骆驼当然会更喜欢这里,它们将在这里把营养和水分储存在高大的驼峰里。

    不只是骆驼在此地栖息中转,越来越多的内地汉人也来到了这里。他们淘金,砍伐山上的树木,一车一车的木头拉进手工业联合社的木工间。木工间里有很多汉人,他们会做桌椅板凳,会做牧民喜欢的低矮圆桌和小马扎。他们修路,造桥,盖房子。石灰窑和砖窑的黑烟似龙卷风直指蓝天。我们在烟里钻进钻出,乐此不疲。那个时代当然值得记录,荒野骆驼草遍布的时代的结束正是从那时开始。

    牧民定期会从草原上,从山里来到小镇。他们穿着皮袄,戴着皮帽,骑在高大的马背上,赶来牛羊,搅起喧杂的动静。小镇的东面有屠宰场,是他们来到小镇的第一站。从那里出来后,他们只剩下一匹高大的马和殷实的褡裢。这时候,他们可以从容地钻进去熟识的那些店铺买需要的东西。比如,父亲所在的手工业联合社和母亲开的缝纫铺。他们的马拴在店门口的白杨树边。马总是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等待。马尿的气味冲天,但那是青草的味道。我们从不会嫌弃和指责任何一匹随地大小便的马和牛。黄昏的时候,牧民骑着马离去,他们上了南边的额尔齐斯河大桥,或者去了北边的布尔津河大桥。他们的身影看着无比的寥落。长河落日的圆让他使劲一蹬脚,踢着马的结实肚皮,马加快了脚步,绝尘而去。

    我得说说布尔津约略的模样。两条幽蓝的大河——一条是额尔齐斯河,一条是布尔津河,环城而过,流向西面,一路穿过国境线进入俄罗斯大地,最后流入北冰洋。这听着多么不可思议的长途跋涉的河,让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懂得用凝重的深情站在岸边遐思;南边的群山幽静的蓝,是水彩画上朦胧的背景颜色;山那边是和布克赛儿大草原,草海延伸到天边,牛羊在丰茂的草丛中仰天咩叫或是踱着闲适的步子啃食青草。过了草原就是外面的世界了,据说那里高楼林立,人群熙攘,我们无法想象混迹其中的感受。那么,就退回来吧,退回到这个叫做布尔津的小镇上。

    从前,这里还没有钢筋水泥大桥的时候,有一座浮桥静静地在额尔齐斯河两岸摇动,当真就浮在水面上,木板和铁链随着歪脖子柳树一起轻摇。那时候的河水浩荡宽阔,冰山上的积雪丰厚洁白,一到了春天,融化的雪水冲击着河床,巨大的冰从睡梦中转醒,挣脱河床的束缚,跃身而起,顺着滚滚的河流冲向下游。冰块和冰块并肩前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这声音在每年的四月响起,持续半月左右。到了五月,开始发大水,融化的雪水满满地灌注到额尔齐斯河中,河水蔓延到高高的堤坝上,几乎要溢出来,几乎要流泻进布尔津小镇。大人小孩都跑到堤坝上来看大水。水里的浮冰已经彻底不见了,水色微黄而浑浊,漂浮着树的枝杈,也许还有动物的尸体。不过它们走得极快,很快便消逝在西面的水域里。

    只有那个时代独有的如此浩瀚的大河,才能够载托渡轮庞大的体格。说到大水,说到浮桥,老布尔津人一定会告诉你渡轮的故事。渡轮来自苏联。那时候他们刚刚从俄罗斯进入苏联时代。虽然他们现在又把名字改了回去,但为了忠诚于一个时代的原貌,我们还是愿意说,那是苏联的轮船。既然是轮船,就一定高大,而且是穿越国境的远航渡轮,鸣着凄清的笛声就出现在了布尔津码头上。是的,我要着重对你说的是,布尔津曾经是一个码头,是与苏联通商的码头。美丽花朵般的布匹、围巾,洁白的同样有美丽花朵的瓷器,还有高大健壮、谈笑风生的水手,美丽的苏联少女……这些事物和奇特新鲜的人,让布尔津有了传奇的色彩,笼罩了永远也无法被时代的车轮抹杀的怀旧光阴。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轮船主要用于装运来自离布尔津300公里的可可托海的矿石。就是这些矿石,完成了那个时代中国对苏联的大部分债务。今天,河水早已失去往日博大雄浑的风采,荡然无存的“码头”只剩下传说。河堤上新建的夜市却没有忘记尘封的那一页。铜塑的苏联水手和美丽的女人载歌载舞——定格的这一幕佐证着额尔齐斯河注定是一条不平凡的河。我还要说,从前,在我刚刚学会用眼睛认真地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河对岸有一排白色的如小房子那么大的油桶,它们如巨人般整齐地伫立在河堤上荒凉的沙丘中,站了很多年。大人说,那些油桶曾经专门为渡轮储存燃料。又过了很多年,在一个冬天,我看见它们一个一个,被拖拉机拖拽着,在冰面上滑行。它们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码头的最后一个在场者终于也消逝了。

    苏联的渡轮永不再来了,然而邻邦的醇厚国土的气息并没有在布尔津上空消失。你看,布尔津白桦林金黄的秋天正吟唱着“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小调。小镇里,不知何年何故来到布尔津定居的苏联女人在她亲手种植和搭建的啤酒花廊下烘烤面包,制作果酱。洁净的,开满鲜花的庭院成为布尔津布尔乔亚一族的楷模和典范。喀纳斯山上的野草莓派上了用场。每年7月,布尔津热爱生活的人们举家上山,采摘野草莓。他们带去了帐篷和炊具,小住一夜,在山上就地制作起草莓酱。红艳甘美的自制果酱是布尔津人民馈赠亲友的佳品。

    苏联渡轮的背影离去后的好多年里,小镇不再喧嚣。汉人的手工艺匠人还在专心地制作桌椅板凳,哈萨克族手工艺匠人埋头制作厚重的皮靴。小镇旁的“菜队”的蔬菜每年都是丰收的景象,每一个布尔津人民都按着季节吃着这个季节应该出产的蔬菜。九月,白菜和黄萝卜被拉回各自家中的地窖,四月,家家的小院会翻开新鲜的泥土,栽种茄子、辣椒、西红柿和豆荚。菜畦边会种一排大葱,一小片开雪白小花的芫荽,厨房里炖着额尔齐斯河里的扁肚子鱼、乔尔泰鱼、五道黑鱼,香味飘荡在小院子里,做饭的人会顺手到菜地里揪一把香菜扔进锅里。这就是布尔津人民的生活,他们有“菜队”的蔬菜做大后方,有屠宰场的牛羊肉做大后方,他们在每个黄昏来到额尔齐斯河堤坝上散步的身影悠哉闲哉,面庞滋润和气,眼神清澈端正。

    过了布尔津河大桥,一路向北,过森林、草滩、湖泊、戈壁,一片美丽的村庄出现在眼前。它就是“冲乎儿”乡,蒙语,意思是“山间的盆地”。布尔津粮仓的麦子就来自这里。我曾经在一人多高的麦地里穿行,麦穗擦过我童年的面庞,清新温和的气息裹着傍晚的温热荡漾着我的鼻息。穿过麦地,我向夕阳下的草场走去,那里俯卧着安歇的牛群。淡紫色的,小小的喇叭花开遍草滩。这童年的一幕永远地留在了我的生命中。

    冲乎儿乡也是布尔津到喀纳斯湖的必经之地,今天,当喀纳斯成为世界著名景区的时候,冲乎儿乡的名字也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熟识。金色的麦浪,高高的草垛,门窗涂着蓝漆的房屋和参天的白杨无不彰显出这是一座富裕且可爱的村庄。

    说到这里,我该顺着冲乎儿平坦的柏油马路向着喀纳斯挺进——这蓝色的大山的怀抱呀!这层层的塔松聚合的大山呀!这幽静的一汪冰凉的湖水呀!还有山里世代居住的不卑不亢的成吉思汗的后代——图瓦人,我愿意在炊烟袅袅的木屋的门前静静看云雾笼罩半山腰,久久不肯散去;我愿意在明亮的阳光下看洁白新鲜的奶酪铺开在散发松香的木板上晾晒;我愿意倾听湖水在深夜的喃语,同样幽蓝的卵石把绝世的花纹呈现;我愿意远远地退回到童年,退回到从前的日子里,退回到布尔津的平原中来,只在偶然的遥望时,惊叹喀纳斯的山如此蔚蓝。

张好好(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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