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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斋艺话(六十三)

时间:2011年07月01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林岫

    ●书画家溥心畬先生(1896-1963),名儒,以字行,号西山逸士,是近当代海内外艺坛很有影响的人物。溥先生虽然出身贵胄(前清恭忠亲王奕欣的孙子),但读书习艺却肯吃苦,下过非常功夫。五岁时,荣幸地坐在老佛爷慈禧腿上,对她心血来潮赐下的对子对答如流,曾博得老佛爷龙颜大悦。老佛爷在赏赐四件珍宝外,还特赐过“本朝灵情皆钟于此童,日后必以文采传世”的十七字吉言。后来,溥儒果然聪慧非凡,皇宫过眼的书画精品,不但能暗记熟详,而且评点也颇通门道。二十六岁时在柏林大学获得天文学和生物学两个博士学位,归国后,任其意愿,自由发展,最终歪打正着,成了一代诗书画俱善的文人画家。

    溥心畬有两个主张,最得书画界老前辈赞赏。

    其一,盛传他有句名言:“不让古人,是有大志;不让今人,是无大量。”

    这一“有”一“无”,最不简单。他要求艺者不泥古,不盲目崇拜古人,立志不能气短;对艺友要谦虚提携,怡怡相待,不忘诚义,“不能文人相轻,更不能艺人相轻。做人厚道等于自树嘉德” 。前述名言,实出于古贤,因为精警剀切,颇受文人书画家引用。溥先生平素勉励门人,常用此语。用得多了,受益的学子再广为传播,遂成了“溥氏箴言”。不过从诲人益教的角度看,说明溥公是赞成这个说法的,并愿意持教后学,倒也无碍。

    其二,溥先生主张“搞书画的人,必须学会读书作诗”。他说,“凡学作书画甘愿吃苦,七八年下来,那活儿勉强都能出手,但是想要画好,画出名气来,不读书作诗,没有学问底子,肯定成不了气候。这不是学赶大车,会吆喝、甩鞭子、伺侯伺候牲口就行的事……”

    听启功先生说,溥先生诲人不倦,颇有点慈兄慈父的感觉,他的教诲都是论艺精蕴,有的可供终生体味。只是己丑(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让这边的书画青年少了一位良师益友。“当年北平有人登门求教溥先生,他总是先看画,随即考考学问。言谈之中随便问上几句,得,你肚里几斤几两斯文,他全解了。如果想拜他为师,溥先生通常是先问‘会做对子(对联)吗’,一听来人说‘不会’,他一准说‘连对子都不会做,你拿什么垫底儿?你当能写画那么几笔就是八大、石涛啦?先回去读读书,琢磨琢磨对子,过几年再拜师也不迟’,说完,就再不吭声,没下文了——吹了。”

    笔者问:“如果过得对子关呢?”启功先生道:“那也没便宜事,下面会更难。溥先生会慢条斯理地不定从书柜哪角落里翻出一轴画来,说这是沪上某某送来求题的。画上小桥流水,荒崖断壁,亭间有二三子坐对,阶径落叶堆积,萧瑟似晚秋景色,等你把画看清楚了,溥先生一准说愿闻来客有何佳句,供以题之。若来客为难,溥先生还会给出下台阶,说‘检古人现成诗句题来也行’。如果来客连现成句子都对付不出来,那拜师肯定没戏了”。

    笔者接过话茬:“不妨借元代靳学颜的‘不知溪上秋多少,但觉尊前落叶多’,凑合着题,行吗?”启功先生笑道:“恐怕溥先生看不上眼。听说他当场题的是赵瓯北(赵翼)的‘最是秋风管闲事,红它枫叶白人头’……”

    学习写字画画的人,为何先要学习做对联,浦先生只说“垫底儿”。一般初次见面虽然不正面提及诗词,但溥公与人交往,特别留心对方的诗才,几乎是众所周知。其实,“垫底儿”这三字的意蕴,也颇见学问。作对联,不过是作诗的一个起步。由此,知平仄声韵、用词构语,等于学会用诗歌文学的语言表情达意,便是迈过门槛儿。那画内外的情思意趣以及画理,不单以色彩点线构图让欣赏者审美感知,而且一旦领会“最是秋风管闲事,红它枫叶白人头”等诗意,也会丰富画面内涵,让观赏者获得更多的画趣。

(1987年7月)

    ●集联,并非摘句拼凑之物,功铸老成又趣味隽永的佳构,亦堪称造化。集联易见集联者的才、学、德、情,故需要较高的文学修养和创作能力,集联者的涵养学问性情甚至欣赏水平,都会对集联有相当的影响。

    工于集联的大家,大都是名称于世的文人学者兼书画家,案头笔耕之余以集联为乐,摛藻搦管,雅戏而已。偶尔集联兴起,日得百联也非难事。前贤集联,方便后人翻检,应该功德无量,然而原本编辑抄录时有误漏伪谬,也容易贻害后人。后人引用若不细心审核,往往以讹传讹,坏了自家书名。   

    今日展览会上见某名家一副隶书楹联“及时当勉励;所乐非穷通”,书写尚精彩,只是落款称“清人集陶渊明诗联”,让人费解。因为上联“及时当勉励”是陶渊明诗句,然而下联分明摘自《庄子·让王》“右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准确地说,此为“应对联”(以古文成句应对陶渊明诗句)。上联诗而下联文,谓“清人集联”、“清人集诗文联”,皆可;谓“清人集陶渊明诗联”,则不可。

    归家翻检,居然有两部今人编辑的联书辑有此联,也称作“集陶渊明诗联”,看来展览会上的讹传还真的查之有“据”。观者糊涂,看它不出,传讹来去,世多亥豕鲁鱼,终是文害。

    集联,最难的当然是集字自撰联。此类联的联语是自撰,但联中之字,必须一一采用所集之碑版上现成的字。书家书写时,一般都就手方便地用所集之碑版书体创作,也有例外。

    鉴赏集字联文辞水平的高低,可以先将数家集联统而观之,然后再专拈一类作横向比较。例如可以将清以来各家所集的《争座位帖》联作一比较,则不难获知何绍基的“开尊忽见前身月;用世犹存半部书”、“独坐堂阶,天高月满;忽披书本,古到今来”、“事到从容能合度;路当偪侧敢依人”,胡凤丹的“香不知名唯定品;月如相爱可长来”、“咫闻每易争家数;目论从来有异同”,彭古香的“虚室自生静气;清风若遇故人”、“当失意时真长进;应非常事贵和平”、“忽命清尊才士到;却披书本古人来”等,最是戛戛独造;不唯情境交融,思及遐迩古今,还颇多见道之语。

    书者选书集碑帖联时,可以自由宽松一些,未必书某碑帖即用某碑帖字。唐孙过庭的《书谱》,书史奉为草书经典。昔在承德友人家见楚图南先生手书一副清人集《书谱》联,曰“一轮明月当三五;百岁良时重寸分”,楷书,雅正端庄,与集联的意蕴涵永亦蔚然成观。上联小款标明“清人集孙过庭《书谱》有此联,今以楷体书之”,欣赏者也没有因为书者未尊草体而觉怪异。此联共十四字,中有“一、三、五、百、寸、分”六字用数,当属难得。

(1997年5月27日)

    ●友人拿来印制的清仿《清明上河图》长卷。展卷观之,能得原作神情仿佛,确实不凡。人物形态、衣衫纹摺、桥墩椽鳞等刻摹得细致入微。清仿长卷卷尾落款署“乾隆元年十二月十五日 奉敕臣陈枚孙祐、金昆戴洪、程志道恭”,钤印二。

    按“乾隆元年”,即1736年,岁次丙辰。

    长卷卷首有雍正乾隆年间诗书家梁诗正(1697-1763,字养正)行草题五律一首。诗曰:“蜀锦装全璧,吴工聚碎金。讴歌万井富,城阙九重深。盛世诚观止,遗踪借探寻。当时夸豫大,此日叹徽钦。”

    诗写得不错,四联皆对仗工整。首联照定画卷工艺开篇。次联写当年北宋汴梁之瞻丽宏富。万井富,言都下市衢之繁华;九重深,言皇宇觚棱之贵极。第三联括应前半,一说可以观止当年盛世,一说可以借此探寻当年遗迹。尾联二句对举,上句讽北宋的妄自尊大,下句慨叹北宋亡时徽宗、钦宗二帝出亡事。

    卷首亦钤二印,合姓氏与名字为“梁诗正”,与卷尾二印不同者,梁诗正未“奉敕”称“臣”。卷尾二印俱以“臣”字入印,即“臣孙祐”云云。这在名字印中极为少见。纵使奉敕,画师一般只在印前加书“臣”字,以“臣”字入印者甚少。并非官翰公牍上钤用的官印,鉴赏以“臣”字入印,至少可以说明预谋的恭敬成媚,未免有些露骨。

    甲子(1984)年五月,笔者在日本浜松曾见一浮士绘印刷品,朱文印有“仆清石”三字。此“仆”,应视作日语汉字,自谦语。其义,与汉语无异。日本人至今自谦,仍然称“仆”。据宋代《麈史》称,“古人有曰‘仆’、曰‘走’者,称谦逊也”,又说“常观唐贤如韩退之(韩愈),凡与人书,遇尊者则曰‘阁下’,与在下者多云‘某君足下’,而又自称曰‘仆’。”

    上例之用“仆”字入印,大致类同于前文所举印中用“臣”。

(2004年8月22日)

(编辑:syst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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