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学子来访,持某某草书两件示笔者,曰近期书画报刊多抬举之,誉之“当代狂草大师、新草书创始人”,又书画界圈内外几位名师大家也有高度评价之捧场文章出场云云。
视某某作品,点划潦草,横扫竖插,基本笔法俱不到位,狂则狂矣,以此称草书,实在不敢恭维。
捧场抬轿,胡吹乱捧,或有不便告人的动机。碍于情面者,如果敢到不顾事实的地步,应与“不便告人”无异。就旁观者看来,评论者可以无语失语,但不能胡言乱语;失实的捧场抬轿,轻者混淆优劣,误导后学,重者须承担摧毁艺术的罪过。
若先不究他人罪过的话,说千道万,从艺者终须自己清醒,贵有自知之明。搞艺术与治国从政“烹小鲜”应该是两回事,但独有一点非常相同,即必须识别真话假话。看似无情的针砭棒喝都可以领教,只要真话,就有真情,就是醍醐灌顶。爱听假话(如果明知假话也爱听,更糟糕),受人抬轿,先把自家耳朵惯坏了,骨架子闪酥了,以后浑身都落下毛病,如何打理?
《史记·赵世家》记有忠臣周舍以直谏报答赵简子(即赵鞅,赵国始君)的事。说赵简子的属臣周舍喜好直谏,常以忠言规劝其行为。周舍逝后,赵简子听朝时闷闷不乐,诸位大夫以为做错了什么,慌忙伏地请罪。赵简子曰:“诸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鄂鄂,是以忧也。”
唯唯,即唯唯诺诺,归顺附和态。鄂鄂,即谔谔,直言争辩貌。看来赵简子很有自知之明,至少清楚周舍直谏之谔谔比那些捧场抬轿的唯唯之声忠实。耳边多了唯唯,少了谔谔,忧虑即是清醒。倘若一不小心让捧场抬轿的唯唯忽悠晕了,真以为天王老大自己老二,立马犯晕张狂起来,别说治国平天下,恐怕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闲聊中,又联想到三国时的孙权(182-252,字仲谋)。孙权,善行草书,子孙中孙休、孙皓等亦善书。唐代张怀瓘《书估》将孙权、谢安、王导等人书艺并列三等,与韦续《墨薮·九品书人论》列其书入“中之下”,所见略同。据明代杨慎《法帖神品目》载,杭州粟山有孙权刻字,现今存否不知。
《三国志·张昭传》说孙权有次在武昌宴饮大醉,命令以水泼群臣取乐,曰“今日酣饮,唯醉堕台中乃当止耳(只有醉瘫于台中方得罢休)”。臣属张昭正色不语,拂袖出门登车欲去。孙权急忙“遣人呼昭还,谓曰‘为共作乐耳,公何为怒乎’”,张昭遂以商纣王设“糟丘酒池,长夜之饮。当时亦以为乐,不以为恶”的史鉴,谔谔一番,孙权“默然有惭色,遂罢酒”。
兄死受事的孙权能够以周瑜、程普督佐左右,联刘(备)于赤壁破曹,陡然雄起三国之势,当非等闲之辈。酒酣大醉,兴致正高时,也能听信谔谔,英雄的度量气魄都属难得。昔日读南宋词人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的“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觉得稼轩褒扬三杰时压了孙权一头。又知南梁庾肩吾《书品》称曹操书法“笔墨雄瞻”,列为“中之中”,张怀瓘《书断》评其书“尤工章草,雄逸绝伦”,定为妙品,皆推曹操书艺于孙权之上,遂料个中必有诸多缘由。后来看《三国志·注引魏略》中孙权奉迎曹操,被曹操一鼻子呛回来,方知谁个真正厉害。
当时“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即奉迎曹操废黜汉天子,自立为帝;曹操不受抬轿,还将孙权书公开,“示外曰: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这小子想把我架到炉火上烧烤吗)?”
曹操一句震醒,千秋士子不服不行。孙权亦是一方霸主,生前有没有被忽悠过,很难说,但他公然去吹捧曹操,肯定别有用心;如果曹操受用,烧烤糊了,必被捧杀,“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就成了事实。曹操清醒,自有定力,拒绝烧烤,孙权奈何。
艺术崇尚真善美,必须远离虚伪。面对金钱美色,不动心,好样儿的;面对吹捧抬轿,能不动心,也是好样儿的。史实若镜,不论事大事小。拒绝烧烤,多些自知之明,既是善待自已,也是善待艺术。
记住,毛病不是惯出来的,就是自家招惹来的。
(2005年6月17日)
读过明代马中锡《中山狼传》的人应该很熟悉,赵简子,就是那个让东郭先生忽悠了一番就轻易放弃搜狼的大将军。
赵简子赵鞅,在春秋末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笔者中学时初读《中山狼传》,曾为开篇所写的“鹰犬罗后,捷禽鸷兽,应弦而倒下者不可胜数”的赵简子叫好,没承想,读文方至三百余字,赵简子“求狼弗得,盛怒,拔剑斩辕端示(东郭)先生,骂曰:‘敢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敢隐瞒狼逃跑方向者,死如断辕)!’”将军忽然变成炮仗,吓得那书呆子战战兢兢地狠狠批判恶狼,讲了一番对中山狼“性贪而狠,党豺为虐”的深刻认识后,方骗得赵简子“回车就道”默然而去。读毕,当时确实有点小瞧这位赵将军,以为他可能真似《中山狼传》所写的那样足勇乏智,容易听信虚言。
待读到《史记·赵世家》记赵简子很看重以谔谔直谏,规劝其行为的周舍,而不相信众臣唯唯诺诺的事,方知赵简子本不简单。窃以为,欲成治国大业者,小事糊涂,实不要紧,能做到大事不听邪,不犯糊涂,就很了不起。身为天子或重臣,围定周边的人不可能都是忠于社稷的正人君子,无论是非皆唯唯诺诺的,掩盖的必是阴暗的算计。能耳根子都长心眼,冷静公平处事的,多半都是打江山的主儿,因刚刚从血雨腥风中闯荡过来,辨识忠奸绝对攸关生死,都得跟秤戥子似的精明。待到耳朵惯坏,骨架子闪酥,指白为黑,讲不讲天地良心就很难说了。
元初大书画家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宋王孙,官集贤直学士。按理说,赵的官位到不了重臣“唯唯”或者“谔谔”那份上,但书画家下笔写画出来的活儿,跟为官做人的媚与俗有否关系,还是很值得琢磨的。据《元史·赵孟頫传》和赵孟頫的《松雪斋集》之附录杨载《赵公行状》等记载,其中一段元世祖忽必烈与赵孟頫的对话实录,颇能发人深思。
某日,世祖忽必烈问赵孟頫:“尚书留梦炎与右丞叶李,二人优劣何如?”赵孟頫回答:“留梦炎昔日与臣父同在宋朝,彼时臣尚年幼,甫数岁,其或忠或佞,臣不能知。”因畏惧留梦炎可能余势犹炙,赵先将往事作一番推脱,实则掩盖奸佞贾似道专权时留梦炎的作为。
说到现在留任元朝的留梦炎,赵孟頫极力高荐,还顺着竿儿地胡吹一通:“今幸得与梦炎同事天朝,梦炎为人性重厚,笃于自信,思虑甚远,善断国事,有大臣之器。”接着,谈到谔谔忠臣叶李,赵孟頫故意含糊其辞:“李所读之书,即臣所读之书;李所知所能,臣亦无不知无不能。”。虚以自谦,实则暗贬,置叶李为可有可无。
忽必烈生就鹰眼豹胆,当然忽悠不着,曰:“卿意岂以梦炎贤于李哉(难道你以为留梦炎比叶李还要贤明吗)!”一句话点破赵的盘算。然后,忽必烈进一步分析了孰奸孰贤的根据:“(留)梦炎在宋,状元及第,位至丞相”,仕途顺达,从未受过排挤,而且在”贾似道怀谖(奸谗)误国,罔上不道”的时候,留梦炎依阿取容,唯唯诺诺,没有说过一句尽忠的话以悟主听。对忠臣叶李呢,忽必烈的分析更加持论公道,完全是明主见怜英才的口气,说当年“(叶)李布衣之士,乃能伏阙门上书,请斩(贾)似道,是李贤于梦炎,明矣。”认为叶李为除奸佞,不顾安危,竟敢以布衣身份上书,胆魄可贵;尽管叶李平素“论事厉声色,盛气凌人,若好己胜者,刚直太过,故人多怨焉”,但却是一位难得的刚直君子。
看来,还是忽必烈厉害,明知宋王孙赵孟頫在玩心眼,却直言不讳,一针见血:“卿以梦炎父执友,故不敢斥言其非(因为留梦炎与你父有交情,所以你就不敢指责其不是)。今朕既得卿之情(今天朕算是知道你都在想什么了)”,最后让赵孟頫赋诗一首讥刺留梦炎,颇有敕令属官立马划清界限的意思。
皇上敕令作诗,当然没得商量,赵只好奉旨赋诗曰:“状元曾受宋家恩,国困臣强不尽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元。”首句写留梦炎荣中状元,身受过大宋恩典。次句批评他在国势危急时唯唯诺诺,不作为。一个“不尽言”,亦为留梦炎掩去多少罪衍。后半让步,情多宽宥,说往事已非,现在不说也罢,希望今后以忠直报效元朝廷。赵孟頫这首小骂大帮忙的诗,很符合当时急需人才的世祖心思。记载者以“上善卒章之意(世祖认为赵诗最后一句意思甚佳),叹赏不已”了结,称诵和谐,皆大欢喜。
读过这段君臣对话的读者,再去翻检历代书法评论家对赵孟頫书法的“奴、媚、俗、甜”等诸种品评,肯定会在理解的基础上有些新的眼光。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评赵书,曰:“自欧虞顔柳旭素,以至苏黄米蔡,各用古法损益,自成一家。若赵承旨(孟頫)则各体俱有师承,不必己撰,评者有奴书之诮,则太过。然直接右军,吾未之敢信也。小楷法《黄庭》、《洛神》,于精工之内,时有俗笔。……”王世贞虽然说“评者有奴书之诮,则太过”,实为借言一抑;又指其书“时有俗笔”,则是直指要害。
明张丑《清河书画舫》评“子昂书法,温润闲雅,远接右军正脉之传,递过为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论字及人,居然说到“殊乏大节不夺之气”,面子丁点儿未给。后来至清,王文治的《论书绝句》评赵孟頫书法,曰“狂怪余风待一砭,子昂标格故矜严。凭君噉尽红蕉密,无奈中边只有甜。”末句“只有甜”,对赵孟頫的书法及其为人都是一针见血。
谁家天下无忠臣?忽必烈并不忌讳美誉前朝重臣,但坐江山,宁要叶李的谔谔,不要留梦炎的唯唯诺诺,忽必烈清楚得很。赵有否故意误导,怀着送元朝一个奸臣的坏心思,话不好说,也没必要假设,但由这段对话了解君臣二人,应该洞壑了然。
字如其人,信也不信?对赵孟頫,可以观其书习其书,随便;但是,如果要认真研究赵孟頫及其书法,不可不细味这段对话。
自认匹夫有责,并有忧国忧民之思的读者,到书场,听那说书人唱“瞪眼儿的忠臣,抹蜜儿的奸臣,揣一肚子坏水儿的阴小人”时,大约不会去说仁智各见,无可臧否的。是非无所不在,无时不有。
(2005年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