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书圣林散之先生,离开我们已整整21年了。可他那洪钟般的笑声,慈祥可亲的面容,仍记忆犹新。特别是当书法艺术发展到今天,作为引领文化事业发展的一种元素,再来重温昔日一代大师的岁月,心情格外激动,感慨良多,老一辈艺术家的人品、艺品一直激励着我、影响着我,可为终身受用。
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天,一家大药店想请林老书写店招,托我前去林寓。当我向林老说明来意,并告知药店是要付稿酬的,林老极其认真地用纸条写道:“稿酬多少无所谓,问题在于我的字不宜做招牌,许多宣纸上易表现的笔法,可做出招牌却往往会失真,献丑不如藏拙,还是另请他人吧。”林老写完后,面带歉意地把纸条递给我,我从他那谦虚、认真的眼神里,悟到林老对自己的作品是那样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从不愿把不满意的作品流传于世。经我再三恳请,最后还是答应次日为该药店写招牌。第二天我准时前去,当我推门而入时,林老已坐在案前,凝视静思。我裁好宣纸,铺上毛毡,林老用手中掭好的长锋羊毫,一气呵成。原以为此时可以收摊,可是,林老炯炯的双眼还盯在已完成的作品上,思索着什么。随后让我再准备一张宣纸,又挥毫书写了第二张作品。此时,林老的额头上,已沁满汗水,这才盖印收摊。隔数日,我将稿酬送给林老,并示意他当面清点,林老连连摆手摇头并用双手遮眼,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这淳朴平实的表情,使我至今难以忘却,同时也真切地窥测到老人那千丈见底、明镜一般的心灵。
在与林老相识的岁月里,让我感动的除了他那净美的心灵和淳朴的人品之外,还有那童心未泯、天真无瑕的气息。每每追忆此情此景,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林老生前最喜欢南京的雨花石。有一段时间里,只要去拜望他,任何话题不谈,整张的纸条全是谈论雨花石。一次,我去看望林老,只见他兴高采烈地拿出16颗大小不均的雨花石,让我找个玉工师傅来,把每颗雨花石钻个眼孔,以便用丝线穿起来,作佛珠用。可佛珠须18颗而成,他只有16颗,而这16颗还是用一幅作品交换而来的。林老命我三天之内,寻找两颗一般大小的雨花石和原有的16颗,合为一串,如三天完不成任务,就要与我“断交”。看到林老那任性而又认真的样子,想必这任务非同小可,否则,那“断交”二字,着实刺人。于是我让林老把雨花石交给我办,保证如期完成。可林老执意不肯,非让我将玉工师傅请到,并把钻雨花石的机器搬来,由他监制。天哪!那钻机有几千斤重,怎可随意搬动,可见林老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世外事了。于是我只好一一向他解释,当他明白后,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他笑得眼泪溢出,连忙在纸条上写道:“人老了,不知事,无用。”不过,林老让我请师傅带机器到家里来干活,倒是有他担心的道理的。他深知石头要比玉难钻,用力小,难以钻通;用力大,易碎,非用巧劲才行。由此可见,林老对他心爱的宝贝如此认真。当我把石头拿走告别时,他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告诉我:“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事隔数日,我将钻通的18颗雨花石,用丝线穿好,变成一串五彩缤纷的佛珠呈给林老,他那愉悦的心情,真是难以描述。在高兴之余,仍用极其认真的目光验收着每颗雨花石,犹如工厂的检验员似的,细心地检验每个产品是否合格,接着在纸条上写道:“我要诚恐、诚惶地谢谢你。”并问要付多少钱来酬谢钻眼师傅,我说不必付钱,您老人家写幅作品给师傅以表谢意,林老听后,连忙微笑着点头,问我写什么内容为宜。我告诉他,随便什么诗词均可。他思虑良久,示我裁纸、磨墨,欣然在宣纸上写道:“一洞值千金。”见此内容,我不知如何是好,林老见我疑惑,又急忙写道:“为表示对钻工师傅诚挚的谢意,我考虑甚久,才想出此句,最为适宜。”他那天真纯净,没有一丝污尘的气息,着实让人感到可亲可敬。可时隔数月,由于每天习书之余总喜欢在手上把玩,不知怎么把串联珠子的丝线弄断了,这下可急坏了林老,连忙请人捎信让我速去,并命我即日修好,否则整日无心习书作画。当时的交通工具也很有限,好在林老家离我的工作地点不是很远,我接信后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骑着自行车飞速前去,当我出现在林老的视线时,林老那愁楚的脸庞立即洋溢着无比轻盈与欢快的笑容。当我很快将散落的珠子串好递给林老,他老人家又在纸上写道:“你为我做了件大好事,如何谢你才为好?”我说,“不用谢。这点小事是我举手之劳,您老人家不须挂齿。”由此可见林老浓厚的人情味。当时,我只是一个在协会工作的小同志,他老人家却不会因为你的职位高低、大小而不一视同仁或是淡漠你,文人的气质在林老身上无处不体现,显现的人文气息让你在现实的工作与生活中经常会产生许多感慨……其后我每去拜望他,十有八九总免不了谈论雨花石这个话题,林老曾这样写道:“我每天都离不开这串珠子,一时不见,如魂丢了一样。”可见他与雨花石的情份,真可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然而,在林老身上除了拥有浓厚的人情味,他老人家对昔日的朋友、同道也是旧情难忘,更不会因为自己的名气和地位的改变而淡忘旧时情。1983年5月,为宣传并收集整理林老的艺术创作成就资料,南京市文联决定拍摄《林散之》电视艺术片,具体工作由协会与南京电视台协作。我和我的老师章炳文一同参与了整个拍摄全程。在拍摄的进程中,林老积极配合,毫无保留将自己创作的成果展示给世人。剧本是俞律同志来执笔的,林老对学术上、艺术上都未提出任何建议,只是在电视片的内容里提出要增加一个青年时代和他在一起的老友镜头。而这个镜头不可用其它形式取代,如画外音、照片等。
于是摄制组专程赴乌江采访。虽然通往乌江的道路很难走,当时的交通也不如今天发达,摄制组的车有时无法行驶,只好拿着机器设备行走在狭窄的小石子路上。而林老自身行动更是不方便,可他老人家不顾困难,几经颠簸,来到了乌江老友邵老先生的居住地。邵老先生居住在一个非常简陋的平房,屋里的陈设也很破旧,老先生已是久病卧床。当林老走进平房与邵老先生握手相拥时,林老激动的泪花在眼里闪动,久久未能挥去。因交通不便,林老闻悉邵老先生病重,很早就想来看望,可一直未能如愿。今借拍片之机,二老才能相见,彼此间的感慨是不言而喻的。林老思念老友寝食不安,常常夜不能寐,怆然成诗几首,赠慰邵老。其中一首写到:“记与君相识,年才十八九。书画相期许,谈论忘申酉。忽忽六十年,今各成衰朽。天地真无情,白云幻苍狗。”从诗中可以读懂二老之间的感情如此之深。而此时的邵老先生站立艰难,要有人在身后撑住他的腰才能勉强站立。摄像机只能匆匆拍下这组镜头,此情此景可以想象,特别是林老离开邵老先生时,那难分难舍的情景着实让人感动。
在返回的途中,林老一直很忧伤,再也没有去时激动的心情。只是后来正式播出时无法用上这个镜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林老已是名闻天下的艺术大师,却对故乡的旧友如此情深意长,可见林老的人品和他的艺品一样永远散发着无穷的光泽,让后人学之不尽、取之不竭。不久邵老先生仙逝,林老闻讯后悲痛万分,为自己失去一个旧时的朋友而久久不能忘怀。林老的诗书画世人称“三绝”。林老的为人,生前逝后无可非议,这实在不容易啊!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平实醇厚、真切亲和,用自己的艺术成就谱写了自己的人生。他的人格、他的精神、他的艺术将留在数以万计的色彩斑斓的墨迹中。
林老的书艺和人品,世有公论。我所记之事虽微,却也能小中见大。而今再来追忆与林老相识的岁月,仿佛就像昨天。一事、一幕、一声、一形总在我的生活中时常闪现。林老一生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但却有那平凡中见伟大的人格魅力,一直激励着我们后学者。
如今在大力倡导繁荣先进文化,建设和谐文化的过程中,我们更需要学习林老那高尚的品格,谦逊宽容的美德,用一颗感恩的心来回报社会。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优良的传统,无论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都是需要这种精神与境界的。他老人家虽已仙去,但那慈祥淳朴、天真脱俗的气质,将永远铭刻在我心里。
(作者系南京书协副主席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