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青岛出版社委托主编《当代中日著名女书家作品精选》,与游寿教授一席谈。
说练功。
游寿教授曰:练功未必皆成,唯有成者谓之成功。就像冶炼钢铁,岂可出炉尽是钢铁?欲以书法为事业者,一练笔墨,一练学问,双功并进,数十年不懈怠,可望有成。
艺术上的成功与否,不按练功的年头长短论。有人练了一二十年,写出来的东西没法看,方法不对路,悟性又差。书画戏剧大概都差不多,办班开始,进来学的人不少,最后练而不成的多,练而有成的少。依拙见,一般练三五年,如果没什么明显进步,最好考虑去干点别的。搞艺术,不完全靠天才天资,灵悟有时更重要。其实,全脱产学书法一门,未必有利;我经常建议学生“旁敲侧击”,去学点历史、文学、哲学,都可以,先解决一个谋生职业,养家活口,三余没事时捎带写点书法。专意为之,多半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行”,有啥不好?
说创新。
游寿曰:创新,此词易生误解,以为“新”皆自造自创出来的。说“创新”,不如说“出新”好,那是功到渠成的事。古代哪位大家是为创新去写字的?刻意创之,事与愿违,犹如闭门造车,不但新花样没有翻出来,恐怕最后连像点模样的车都造不出来了。我看,别老惦记创新,还是先把基本功练扎实,唱戏的都认可在戏班子和戏校那几年的过硬功夫;粉墨登场后,让懂戏的人一看,谁的功夫道行有多高多深,唱的是哪家路子,全清楚;书法也一样,你师从哪朝哪代哪家,学到什么地步,自己评说“炉火纯青”不行,得专家首肯。哪儿学哪派,哪儿跑调,哪儿有变化,变得好不好,让法眼评论,全清楚。有人说市书协主席才一本会员证,自己都两本会员证了,能不是专家?我对他说,“二王苏黄米蔡”连一本会员证都没有呢!
千万不能逆行。啥叫逆行?先玩情趣、逸笔,搞什么“创新”,后悔了,再回过头去练功,肯定事倍功半。事倍功半还算好的,有的几十年过去,弄不好,事倍无功。搞书画的聪明人,都是先练功,先得功力,戏台子站稳了,再翻你的花样跟头,添以情趣,浸以意趣,爱咋整咋整。“倒行逆施”,害苦自己,十几年转悠过去了,又得从头开始,冤不冤?
说入门。
游寿曰:入门要正。进了旁道邪道,就像嫁错人。如果醒悟得早,又能独自更生者,还可以改嫁;如果至死不悟,嫁鸡狗随鸡狗,再翻身只能祈求来生。最赔不起的是啥?是命,是时间。
习楷习隶习篆入门,各自取径,方法对路,又肯下功夫,得悟者都不难成功。不能说学颜柳如何学欧褚又如何,关键问题有两个:第一,你是怎么学颜柳欧褚的?第二,学了颜柳欧褚你又干了什么?接下去的路,怎么走的?没有人入了门,立刻就成书法家吧?
我对朋友家的孩子说过:如果有老师让你学他的字,你最好离开他,他不会是好的书法老师,你跟他也学不到什么……
说朴拙。
游寿曰:古代的东西,不尚修饰,都有朴拙的特质;你去看,愈古愈朴拙。就连文字的造型也是这样,甲骨、古玺等文字,琢磨琢磨,有意思极了。现在却不然,审美观、价值观不同了。古代简洁朴拙为美,有它的文化历史背景,当然跟原材料、制造工艺也有关系,现在不搞得复杂和花里胡哨,好像就不上档次似的。有一点最清楚,你把古代那些材料给他,他会搞出什么来?真正的朴拙古拙,现在成了罕见稀有;绘画和篆刻可能还好些,尤以书法的朴拙古拙,最难。朴拙应该是气质、生活、环境、学养等陶冶的必然结果。故意装扮成的朴拙,像摩登女扮演村姑,做出来的。貌似朴拙的东西,都可观不可学;初学者尤需注意,不谨慎不行——因为我认为,自然产生的朴拙是学不来的。(1991年7月)
●今天在中国国家画院讲课。下午有学生问“书法家有必要学画吗”,答曰:“学与不学,听凭自愿;但是,最好都能知道一些基本的画理,学会品画。”
品者,观赏细味,进而评第优劣,论定高下,故又可以谓之品藻、品鉴、品第、品题等。品者水平程度不等,品鉴境界也不一。古人论画强调“才、学、法、悟”方面的要求,其实也很适合品者。品鉴不仅对研究者有意义,对从事创作的书画家来说,也至关重要。圈内常说的“眼高手低”,即“以品鉴为学子入门第一阶”。就书法而言,宋朱长文《续书断·序》曰“于是集古今字法书论之类为《墨池编》。其善品藻者得三家焉,曰庾肩吾,曰李嗣真,曰张怀瓘,而怀瓘者为备(全面)”,以庾李张三家为善品藻者,说的正是书法鉴赏家的明眼法眼。
品画,又称解画、知画、懂画。书法家未必都要动手学画,如果为了养眼,学习品画,无疑是一件既能活跃创造性思维,又能愉悦身心的惬意之事。欣赏风景,能让人聪明和舒心;品画,会比欣赏风景获得更多的情趣。
对古代书法家来说,善于看画和题画应该是书法创作之外必擅的绝活。观赏某些书画大家的书法作品和题画留下的数行墨迹,会明显感到笔情墨趣的差异,就像歌手在空旷原野的引吭与亭台楼榭的慢吟一样各擅其美,由此反思及创作,大抵都有不近相同的体会。如果能对经典作品在题画前的相局谋篇等诸多苦心也稍加留意,竟然读得出其间的“妙之所以妙”来,那就面壁一悟,胜过千学了。
不妨先拈“虚实”说之。
中国传统艺术美学的虚实之论,多重在虚。画家的“十画九遮”,书家的“以白计黑”和“余白之美”,园艺家的“善经营者皆善虚”,诗词家的“诗贵清空”和“词贵空灵”等,俱是重虚之论。清代蒋和《学画杂论》说得清楚,“大抵实处之妙,皆因虚处而生,故十分之三在天地位置得宜,十分之七在云烟锁断”。蒋氏将画面虚实的空间经营以七三相比是否科学,姑且不论,但重虚的观点旗帜鲜明,那就是实处之妙往往借助于虚。当代书家大都重实不重虚,墨花满纸犹嫌不足,又好钤印,稍有通透处必钤得斑驳陆离。书界偶有在虚实经营上作些大胆探索者,又被斥为标新立异,弄得探索者扭扭捏捏,不知适从。
看一幅画,只知其山水草树,不知那上下一抹烟波、往来数叶扁舟正是浑然天地的虚实之妙;只见设色缤纷,不解“五采彰施,必有主色,以一色为主,而它色附之”(见《小山画谱》)正是五色相和、主客宜恰之妙,皆不能谓之解画。
诗书画家俱重虚,绝非偶然。虚写非虚,能传摹出实写之神,即是画论家所谓的“象外摹神”、“离象得神”。蟋蟀相斗不好画,转笔去画斗蟋蟀者(虚实相生),激斗之趣由斗蟋蟀者表情可见,犹如白居易《长恨歌》写杨贵妃“玉容寂寞泪阑干”,伤心落泪之态不好写,以“梨花一枝春带雨”虚写出之,巧能得好,亦是高手。
其次,对有题画诗的绘画作品,品画还必须观画解诗。只一味观画,不深解画上题诗,亦不能谓之知画。譬如题画诗的避实击虚、实境虚写、虚境实写、虚实陪正等,无不与画密切相关,读出诗的深层意蕴,对解读画作必然大有补益。
读戴熙(1801-1860)的《题画雪窗枯树》,首二句“雪窗小坐拨炉灰,对月开缸饮一杯”,不过画师自述作画前的实情实景,语未及画;后半首陡转,说“忽见满阶枯树影,苍然吹上楮毫来”,这就是“虚写入题”。分明画师笔写(行为主体)枯树(客体,被动体),却道满阶枯树影自己苍然吹上楮毫,虚写用反客为主法,既成功写出了审美幻觉,也形象地描画出雪窗枯树影扑朔迷离的景状。
如果说此诗还是画外人(画师)观画中景色的话,戴熙的《题画山水》则是画师代画中人设计感言,无中生有,虚境实写。前半首“傍岩溪路两三曲,缘磴烟林千万重”,对仗写画中景,形画用“线(溪路两三曲)面(烟林千万重)经营法”,与唐诗“大漠(面)孤烟(线)直”同,两句搞定。后半首题画者翩然入画,代画中人物言“负手偶从桥上立,四围云气荡吾胸”,俱以虚说当真,加倍感人。
有兴趣者还可以再寻着原济(字石涛,号苦瓜和尚)的《轻舟观瀑图》所题“秋水接天三万顷,晚山连树一千重。呼他小艇过湖去,卧看斜阳江上峰”,体味一番题诗者入画欲呼艇过湖卧看斜阳的能动参与。如果仅仅观看画面所有,作一般欣赏,显然不够;借助题画诗的虚写和读画者的想象力,还能进一步感悟到画面所无而画心的所思所想,“只因未到那深处,若到得那深处,自然佛门洞开”(朱熹语),那就不再是一般的欣赏活动了。
读解题画诗,多一份文学眼光的审视,读出画境画理,也多领悟了一份文学的愉悦。无言画,有声诗,加上能用点线再现表情达意的书法,这就是黄宾虹先生所说的“中国艺术之三大不朽”。
仅此虚实之见,苟有所得,洞开眼界,亦不过获取了通往艺术奇异境界的一枚小小秘钥。倘若结合绘画作品从诗词作法上一一生发开去,意会旁通,也一定有利于激活书画家的创造性思维活动。眼界可通胸界心界,博览也是书家功业。况且国画点线多借重书法,画家看出画境之书意,书家读出书境之画意,直取精髓,补其所乏,也不难得如来手段。古今书画大家,无一不重旁通,史证即是明鉴,何用赘言。
品画,是心灵的艺术历程,有非同寻常的艰辛付出,便有非同寻常的创造性收获和喜悦。行之愈深远,知之愈广博,乐趣唯知者知之。书家恭读前贤大家的书法经典墨迹之外,博览一些绘画经典,能期望更多的意外收获。
“绿荫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何乐不为?(2007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