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不忌讳画背面人物，却以画物臀正面对人为不雅。譬如画美人，正面不好画或者不便画，避实就虚，画个背面让人去遐想，如能悦目，“痴心欲掉画图看”，也不简单。既然画人物可以，为何一画动物背面，画家就犯难呢？因为物臀不雅，不好处理，所以只好扭左歪右，忌讳正面对人。想来也是，世间物种千万，画什么不好，或者说画动物的什么部位不好，为啥偏画物臀？但凡物臀，皆不甚雅观，画出来悬壁对人，昏晓仰止，看是不看？倘若来客定要讨教，也确实张口为难。

    按理说，“地天生万相，尽可入丹青”，物臀亦不当例外。大约问题不在于能否画臀，而是如何去画。画臀是难题，如同诗人白战又偏偏拈得险韵，有点自寻苦吃，但只要画得精彩，出奇制胜，化俗为雅，应该更加令人叹绝。

    徐悲鸿为友人画过一幅《雄狮》中堂，雄狮背身立崖，昂首吼啸，这时狮尾甩起，其臀正好对人。徐先生没有用惯常的“掩隐法”，譬如画些丛草苇叶、树枝石棱等局部隐掩其不雅，而是将狮身就势一侧，便恰到好处地给出了一个即将转臀的暗示。似转非转，毕竟未转，妙就妙在这动态一瞬，于是只需观者过眼，无问无答，任何释解都成了多余。

    齐白石1937年岁末曾画过一幅《夕照归牛图》，右上纸角款书“借山老人齐白石制”，画的是硕大牛臀。此图设色，唯黑褐二色而已。纸本直幅，其构图为“三开式”。下三分之一画坡地上远去的老牛背影，不见牛首牛身，唯画硕大牛臀和股间牛尾并臀下后二足面对观者；幅上部三分之二，画风拂柳枝，因腊寒之故，干枝摇曳，垂可拂地，却不著一叶。

    点活此画的，唯柳枝、牛尾；点活此物而谓之牛的，是在硕大牛臀的左前方添了两笔牛犄角。徐先生的《雄狮》，尚画有雄狮身首，辨识雄狮不难，齐白石画的这头“归牛”，无头无身，唯见臀、尾、后二足及两笔牛犄角，简略至极。

    是年，夏历丁丑，白石翁已75岁，当时长沙舒贻上为之算命，谓“七十五乃君凶坎”，建议用“瞒天过海法”虚加两岁，即画上尽署“七十七岁”可以避凶。画此《夕照归牛图》时，正值年关两岁平分之际，这对古稀老翁而言，寅虎啸山，丑牛归野，此年平安避凶，毕竟可庆可贺，故画此硕大牛臀。就这样，步入画中的老牛已经渐行渐远，其间因物感时的喜悦之情由此而生。画臀本属难题罕题，白石翁捉笔即画，随意二三，就画得如此形像，富足情趣，观之难忘，当是上品。

    “七十五”何以是齐翁“凶坎”呢？说法不一。其中按易数析名的说法，比较可信。“齐白石”名字繁体书写笔划为24，易数家逢“齐”等姓氏，通常先问生肖，因齐白石生肖忌“刀”，而“齐”内左侧有刀，犯忌，故析字时可将“刀”写作“夕”，如魏碑或齐造像记等“齐”字的写法，虚成25划，此“瞒天过海”。如果易数家认定其命数恰与“二十五”相符，齐白石每逢二十五须得一避。自古以来，湖湘人士都比较认可易数析名，例如左宗棠（25划）、毛泽东（繁体28划）、周谷城（24划）等，好事者对应其年谱，居然也依稀看出命数与生涯大事多少有关，故愈加信其是矣。

    有否忌讳，可以不去理会；画之精采跟忌讳不存在因果关系，倘若观画能读出奇趣，奇趣之中还颇有画理，那就值得细味了。

    以传统的雅俗论视之，画人物背面向人未必都雅，画马牛羊物臀对人则必定都俗。然而，俗的都画不得么？画论亦谓“于物有宜，不计丑妍”，看来雅俗论与画论稍有矛盾；抛去雅俗不论，画得画不得，权衡的是水平，况且雅未必都妍，俗未必都丑，所以画物臀对人，未必不可。

    其次，大师作画，功夫应手在先，不会两阵对圆才去磨刀，一旦迁想于斯，能否妙成于后，说千道万，还得看“白纸青天，造化在手”的那番挥洒。绘画创作，不复杂，却不简单，徒有手技和迁想，都不成事。成事之后，遭遇俗眼，直指物臀对人为不雅，亦唤奈何。品评绘画，欧阳修曾经感叹过“忘形得意知者寡”，如果对应祝允明的“九方皋不辨牝牡，固是一种高论”（见《吕纪画花鸟记》），个中深意当不难体味。“不辨牝牡”，指九方皋相马不在乎雌雄黑黄，独求马之骨力神气，换句说法，就是“忘形得意”；观赏齐徐二公画，不以物臀对人为丑俗并能看出画境高妙，观者即是知音。

    再次，诗有“身经刀过头方贵”、“沉舟侧畔千帆过”等，曾被历代叹为奇绝，也不过手到擒来之句；然而故意刻求，焉能有此？齐徐二公忽地心血来潮，逸笔草草，居然擅技胜出，与诗人拈得难题罕题，无意为佳却偏偏情趣过人无甚差异。诗书画，艺理可通，故画之形神高超，非工艺，非故意，非一味步踵熟题，妙手偶得，知者会意，便是大幸。

    一下笔，就惦记雅俗美丑，不敢想像有无另类可能，成功会离你很远。（2004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