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小鸥波馆画识》曰:“古人作画处处着意,即使款题处,亦不肯轻易落笔。往往于树腔石角著款,务求位置得宜,橅古者所最宜留意也。”看来欲学古人必须先窥门道。解读古人题画相局之用心,亦是学会通贯其门环户钥,总须留意。
相局题画成功的例子很多。例如元代名画家赵雍(赵孟頫次子)的《挟弹游骑图》,有“紫云山人廼贤”(生卒年不详)所题七言古风共九十二字(包括画题)居于画轴的右上方,行书小字,若在云际;图中一位着乌帽绯衣的持弓骑士正回首仰望马边双树上空,仿佛在寻找飞鸟;如此,马向左前行,骑士回首高瞻,视线或可及参天双树,或可遥及渺渺云天(题画诗所在),全画上下嘘吸,浑然灵通,连题画诗都融入画中,真妙不可言。
相局,对题画者来说,至关重要。纵腕下有“二王”功夫,不能谋篇在先,难免莽撞唐突。
古代帝王题画多不讲相局,认为以九五之尊傲视天下,只要一己高兴,古今书画无不可题,亦无不敢题。譬如乾隆,即使是皇宫内的绝世珍藏,只图自己尽兴,大笔一挥,从不计较后果。乾隆御笔题画,大都不到位。只要画作上部留空,乾隆必定横空出世地题在“上上位”上,压住画中,弄出一番君临天下的浩大气势来。例如元代朱德润(1294-1365,字泽民)画的《松溪放艇图》,画面有丑石、长松、小舟(舟上有三人)和远处层层云峰,右上角朱德润题诗曰:
丑石坐蹲山下虎,长松倒卧水中龙。
试君眼力知多少,数到云峰第几峰?
画中舟上人正指望远方云峰渺茫处,此境此情与诗意发挥恰得,虚实相生,堪称题画之妙品。没想到,四百年后遭遇乾隆,其横空出世的御题完全不顾朱德润的诗意画意,落笔即占据画中上方,正好遮挡了画中云峰渺茫处,以实代虚,令“试君眼力知多少,数到云峰第几峰”的诗意失趣,画意难补,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又乾隆题元末明初画家李升(生卒年不详,字子云、紫筼生)的《淀湖送别图卷》、方从义(生卒年不详,字无隅,号方壶)的《草庐山水图》、张观(生卒年不详,字可观)的《疏林茅屋图》等皆有此病,加之“乾隆御宝”等大印横空乱钤,莫不让后人惜叹不已。
跟秦公谈起乾隆题画不相画局的事,他也颇有同感,他说:“懂画的,看好画给糟蹋了,心疼,那些可都是国宝啊。但是,买画的认这个吗?他们就是冲着乾隆爷的乱题才扔钱呢。老鹰,家雀儿,占天占地,算是命?”
(1998年4月26日)
●题画贵在立意,亦难在立意。
立意如同主帅,主帅得当,神气昂藏,升帐发遣,自然威风凛凛,否则军无主帅,散兵游勇,战前不成方阵,笔下安得成诗?故《姜斋诗话》曰:“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然而,立意不可能虚空而出,主意立定何处,既有诗人眼光的选择,并有灵慧善解,得之宜恰,方有好诗。
诗书画家对于题画有句经验之谈,说“三分情,二分画,剩下五分画中话”,意思是说,题画诗言情和涉及画理两项大约合占五分,而“画中话”一项即可平分一半,足见其重要。
画中话,顾名思义,应该是题画者在观画中最想说的话(立定主意),但这话不能平白直露地和盘端出,必是诗人发挥联想力和想象力的创造性思维活动的结果。表面上看,此语言“情、画、画中话”三者的比例,其实为题画者如何在立意中发挥主观能动性给出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暗示。
鹤,在中国文人心目中是孤洁清高的形象,非凡禽可比,故画鹤作为鸟禽画的常见题材,自唐以来亦为文人画人高标自许的赏心乐事。唐代宋之问《咏省壁画鹤》有“骞飞竟不去,当是恋恩波”,说宫中粉壁上的画鹤因为留恋皇恩而徘徊不去,虽然形象生动,但谀媚恩泽(主意),分明吐述的是这位口碑不佳的权臣的心思。
又同朝诗人窦群《观画鹤》的“怅望冲天羽,甘心任画师”,描绘出画鹤惆怅满怀(空有冲天劲羽却不能自由作为)的无奈,这恰好是诗人怀才不遇的写照(主意)。
又明代书画家唐寅《题友鹤图》的“日来养就昂藏志,不随鸡群伍细儿”,表明自己蔑视奸小(明人称奸小为“细儿”),不与之同伍的昂藏斗志(主意);清代周闲《画鹤》的“人间燕雀知多少,谁敢凌云仔细看”,嘲笑不敢面对志士的“燕雀”,也流露出对正气凛然的志士的仰重(主意);现代柳亚子《为何香凝题画鹤》的“同林旧侣休相妒,一羽冲天亦倦飞”,期望停止国内各派的相互攻讦,合作对敌,这正是何香凝和柳亚子二人的心愿(主意)。
同是鹤画,悦者所见皆乐,哀者所见皆悲,借画鹤的惆怅、不遇等表露的仁智各见,其实就是各自的心声(画中话)。借画说话,其情俱在画中,其主意亦在其情其画之中,这也是诗意含蓄之所在。
戊辰(1988)年秋,台湾一位画家画《竹林七贤图》,只画了四贤,画面已经不好安排,欲请人题画救之。香港诗人叶玉超先生从画面上的四贤落想,以四贤正在寻找三贤立意,遂先题下“三贤何处去?问遍竹林东”,观画者俱道精彩。画至笔者,见叶玉超先生已以寻找过意题,便改变了一个角度,以“三贤早已回家,四贤归晚”立意,题出“烟霭西山暮,四贤归更迟”。次年,此画又传至澳门书家林近先生处,林近先生的题诗是“幽静忘机处,三贤劝不归”,说三贤迷恋山景,劝也劝不回来了。矫矫翻新,亦殊多不易。
不同的诗人面对同一幅画,同一景致与人物,各有入题的视角,各有立意的用心,既弥补了画面的不足,又增添了画境的意蕴,遂各得佳处。这些在描绘景色之外的表情达意的积极思维活动,很富有创造性,这就是“画中话”。
欲通乎此,不妨静心品味美学家王朝闻先生“绕树一周,寻找一个最佳的角度”这句话。这,既饱含哲理,又诲人以方法。“绕树、寻找(包括选择)”的过程,相当不易,甚至还有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感觉,那便是诗人们常说的“炼意”。
(1998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