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朝的义鸟报恩,说到底,不过是策划虚诈的成功案例。既然皇上愿意相信,督办的官员圆满交差,还能荣获褒奖,自然皆大欢喜。张说(音悦)为成功破案宣扬几句,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在皇上敕封鹦鹉为“绿衣使者”之后,不失时机地为鹦鹉立传,明为“绿衣使者”捧场,实为奉迎皇上,媚相十足,令人生厌。
古今明眼人读得懂义鸟报恩,当然也读得懂张说的适时谄媚。谄媚,不顾或夸张事实地邀宠,应属劣行,君子不为。朝臣写篇《绿衣使者传》,事情不大,但由小观大,如果劣及为官为人之道,那就比较严重,故唐本朝人论及张说的品行种种,无不嗤之以鼻,丝毫没有因为他的书法“字师卫夫人,婉美有象”而口下留情。
本朝张鷟《朝野佥载》卷五,开宗明断“燕国公张说,奸佞人也”,真一针见血。所举之事,亦言之凿凿。因为张说“前为并州刺史,谄事特进王毛仲(特别谄媚宦官王毛仲),饷致(恭奉)金宝不可胜数”。后来王毛仲巡视边防,于天雄军会见张说,张说大设酒宴侍奉王毛仲。酒酣欢洽时,忽降恩敕,授张说“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说谢讫(张说谢恩毕),便把毛仲手起舞,嗅其靴鼻(亲吻靴尖)”。媚得宠爱,已为正人君子所不耻,更何况自贱于权宦?“把手起舞,嗅其靴鼻”,将张说丑态形画殆尽,虽未直接贬抑,也“入木三分骂亦精”了。
此事属实,只是《朝野佥载》称张的官衔“为并州刺史”,说王毛仲和张会面“于天雄军”,略有出入。按张说当时任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天兵军节度使,而非并州刺史兼天雄军节度使,《新唐书》和《旧唐书》本传可查,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一二《考异》也有清理,读者稍加留意便是。
昔检《新唐书·吴兢传》,还发现一桩张说丑行,对话精彩,很耐人寻味。
传主吴兢曾与史学家刘知几(661-721,字子玄)撰写《武后实录》,陈述过张昌宗(?-705,与其兄张易之俱武后宠幸内臣)劝诱张说作伪证诬告魏元忠(魏齐公)谋反事,说“(张)说已然可,赖宋璟等邀励苦切,故转祸为忠,不然,皇嗣且殆(张初已同意,幸好宋璟等人苦苦劝诫,张遂改变态度,转而效忠。否则,唐中宗就会权倾丧命)”。
后来张说专擅奉迎,终于爬上丞相高位,官场得意,然而读至此文,总觉心气不顺,便佯作没事似的对吴兢道:“刘生(指刘知几)书魏齐公事,不少假借(没少搞扩大化),奈何?”吴兢不但正气凛然谴责张说对刘知几的诽谤,说“子玄已亡,不可受诬地下”,还将责任揽将过来,称“兢实书之,其草故在(是我吴兢写的,稿本犹在)”。
吴兢(670-749),唐汴州浚仪(今开封)人。武周时曾入史馆编修国史,中宗时为右补阙、水部郎中,玄宗时任卫尉少卿兼修文馆学士,累迁太子左庶子。撰有历史名著《贞观政要》等。
《武后实录》这段文字,本着著史必须尊重事实的原则,揭露了张说的两面三刀,张想掩盖丑行,必然会向著作者施加压力,没想到偏偏碰上清骨棱棱的吴兢,愈见行秽。虽然后来张说倚仗权势再三要求吴兢改写这段史实,但吴兢坚辞不允,以一句“徇公之情,何名实录(依从你的私情,还能称作实录吗)”成就了千古清名,闻者无不仰重其正直而蔑视张说。
实录即史,须由人据实撰写;那人,若非清士或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有时就难免会在权钱的诱惑和威逼下发生改写歪写乱写的事。编修国史的文馆学士吴兢,面对宰相张说,竟敢哪壶不开提哪壶,生死不顾地敢道不字,这得多大的胆魄和豪气?既然合著者刘知几已经先逝,借着张说递过来的台阶,只需笔下轻轻一勾,手下留情,把过错往刘身上一推了之,就会一团和气,前途无量。然而,吴兢不为。
看来,评论官吏,仅以清浊二字简单论断,还是太过粗率。清官,可以不爱钱,但未必都清骨棱棱地敢一生坦然面对今人后人,也未必敢为了真与理而不惜抛舍身家性命。合卷遐想,颇生感触:如果没有吴兢这样无数不畏权势的民族铁脊梁的支撑,数千年之中华历史文学能留存多少真实的光辉呢?
肃然起敬,有时是饱含热泪和感激之情的。
(1999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