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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斋艺话(四十五)

时间:2009年12月01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林岫

    ●《开元天宝遗事》多记载唐玄宗时的奇闻怪事,有一桩说长安城富豪杨崇义命案事,颇为稀奇。此案本因杨妻刘氏与邻居李某私通,合谋杀夫,抛尸枯井,却谎言杨崇义辞家日久失踪,官府追查并拷询了杨府上下逾百人,竟无破案之罅。后来官府再次勘察杨府,架上鹦鹉忽然大声喊冤,官员即问冤情何在,鹦鹉居然直呼杀害家主者乃刘氏与李某,于是官府立即擒来刘李二犯,二犯亦以鹦鹉伸冤为天镜可鉴,便不再狡辩,如实招供了谋杀经过,此案告破。

    事甚奇巧。虽然免不了官府的“如此这般”,但有案犯招供,又枯井启尸作为铁证,冤不了刘李二犯,百姓额手相庆,就算圆满。上奏朝廷后,义鸟报恩事又感动了唐玄宗,敕封鹦鹉为“绿衣使者”,移至后宫专人饲养。中书令张说(667-730)见皇上感动,也跟着激动万分,大笔一挥,写了篇《绿衣使者传》为之张扬,于是鹦鹉成了明星,身价忽升百倍。

    鹦鹉伸冤,非鹦鹉乖巧聪明,应是官府办案人的预先安排。借鹦鹉虚诈,终须实查在先。刘李二人通奸既然非一日之事,杨府上下百余人焉得丝风不透?密谋策划,又杀夫抛尸,焉得不尽收鹦鹉眼底?初次拷询,料官府已知此案缘起“通奸杀夫”,但苦无确凿证据;待再次勘察杨府时,或许早已使人暗地训练过鹦鹉,遂得隐曲大白天下。若当时仆役先站出来指事,二犯可借口仆役挟宿怨报复云云,未必伏罪;借鹦鹉伸冤,倏起意外,又神异非常,二犯必然惊恐万分。用今天的话说,精神崩溃了,想不招都不行了。

    张说,初唐河南洛阳人,字道济(一字说之),历仕武后、中宗、睿宗、玄宗四朝,累任兵部员外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令等,封燕国公。张说善作文,长于碑志。当时朝廷重要文件著作,多出其手,又因与许国公苏颋(669-726,字廷硕,《陇右节度使郭知运碑》乃其撰书,见宋朱长文《墨池篇》)齐名,人称“燕许大手笔”。明代陶宗仪的《书史会要》卷五评张说书法谓“字师卫夫人,婉美有象”。

    今山西楹联界来客闲聊,称其父出单联“黄鹤楼下黄梅雨,黄绢幼妇看黄雀衔环,黄卷青灯恨难销也”(同字冠顶格又隐字格)求对下联,已经五年未骈。此联难度至少有三,一则所用词语皆平声色字(黄)冠顶,对者也须着“绿、紫、白、黑”等仄声色字应之;二则“黄鹤楼”用名胜地、“黄雀衔环”用黄雀报恩事典(见南朝梁《续齐谐记》),对者当须一一以名胜地、事典应之;三则“黄绢幼妇”本隐字“绝妙”,见《世说新语·捷悟》说魏武(曹操)过曹娥碑,杨修释隐字事;对者也须以隐字应之,故难。

    笔者先以“绿衣使(可作动词)者”对出“黄雀衔环”,然后以李易安赋海棠词句“绿肥红瘦”酬应一下,难也不难。联曰:

    黄鹤楼落黄梅雨,黄绢幼妇看黄雀衔环,黄卷青灯恨难销也;

    绿珠井依绿野堂,绿水日辰迎绿衣使者,绿肥红瘦谁复诵之?

    绿珠井,晋石崇歌妓绿珠故居之井(典出《岭表录异·绿珠井》)。绿野堂,唐代裴度别业名,素为仕宦诗人雅会之所(事见范成大《石湖集》八卷)。“绿水日辰”,隐“清晨”二字,可对上联“黄绢幼妇”之隐“绝妙”。

    言上事时,来客问现今报章常称邮递员为“绿衣使者”妥否,答曰不如称“绿衣信使”为佳。(1999年8月22日)

    ●昨日撰联,以“绿水日辰”隐“清晨”二字,今晚灯下忽然因“日辰”(时辰)二字想起那位远在三国时期的吴国易学家虞翻来。

    虞翻(生卒年不详),吴时会稽余姚人,少好学,有高气。仕孙策孙权兄弟谋士,性耿直,不协俗,经常直谏犯忤,但析事冷静,不投合权贵喜恶,又能据易学善筮(以蓍草占卦,《礼记·曲礼》有“龟为卜,策为筮”),在军事权变混战的当时也是帷幄运筹难得的人才。

    《吴志·虞翻传》记虞翻二事颇有传奇性。

    先是虞翻得罪孙权,坐徙丹阳泾县,虎威将军吕蒙为了图取关羽,佯称有病,又借口虞翻擅医,让孙权释虞并邀入军中。后来吕蒙举军西上,果然顺利,南郡太守麋芳开城出降,吕蒙大喜,还没有占据郡城就作乐沙场。虞翻及时规劝吕蒙“城中之人岂可尽信?何不急入城持其管钥乎”。吕蒙从之,但入城遭遇伏兵后很不高兴,以为虞翻预谋不灵。其实,降兵埋伏在先,不过以假降麻痹胜军而已,虞翻敦促吕蒙趁胜一击,虽遭遇小挫,也是出奇用兵。后来关羽既败,孙权令虞翻行筮,占卜关羽,虞翻得“兑下坎上,节,五爻变之临”,断定“不出二日,必当断头”。结果,关羽惨死,恰如筮言。孙权深信无疑,曰“卿不及伏羲,可与东方朔为比矣”。

    说虞翻可比东方朔,肯定是给了一顶高帽子。高帽子从来不稳,一旦惹怒主子,也难免血光罹祸。孙权既为吴王,一日大设欢宴,自起行酒,当时任骑都尉的虞翻不卑不亢,佯装大醉伏地,不起身不接酒,待孙权一离开,虞翻便整衣归座。孙权大怒,举剑立欲杀之。一时惊煞四筵,莫不惶遽,独大农(汉以来大司农、大农丞等俱可称大农)刘基上前抱住孙权,仗义执言道:“大王以三爵(类同后人谓酒过三巡)之后杀善士,虽(虞)翻有罪,天下孰知之?且大王以能容贤畜众,故海内望风,今一朝弃之,可乎?”孙权吼道:“曹孟德尚杀孔文举,孤于虞翻何有哉(寡人杀个虞翻有什么关系)?”刘基答得绝好:“孟德轻害士人,天下非之。大王躬行德义,欲与尧舜比隆,何得自喻于彼乎?”虞翻由是得免一死。孙权呢,还算聪明,也借此敕令左右,“自今酒后言杀,皆不得杀”,留下一条好规矩。

    以上乃史书所记,应该可信。到小说《三国演义》那儿,罗贯中偏不把虞翻当回事,第七十五回孙权欲取公安博士仁和南郡麋芳时,虞翻献计,说可以利用自己与博士仁的老关系去诱降公安。这事,怎么看都觉得把虞翻写成卖友邀功之徒,不够意思。虞翻占卜关羽筮灵,本来是添面子的事,在第七十八回也变成了孙权令平南将军吕范“揲蓍成象,乃地水师卦,更有玄武临应,主敌人远奔”,后来果然关羽被害,遂有了那句有名的“龙游沟壑遭虾戏,凤入牢笼被鸟欺”,为关羽抛洒了一掬伤情之泪。

    不管怎么说,历史上的虞翻确实非常了得,单为《老子》《论语》《国语》训注且多独见,就功照古今。远徙交州(广西苍梧县)时,“虽处罪放,而讲学不倦,门徒常数百人”。按《吴书》录虞翻自述,“生于乱世,长于军旅,习经于桴鼓之间,讲论于戎马之上,蒙先师之说,依经立注”,也是一名仕宦学者。特别是虞翻纠正郑玄《尚书解》多处文字错误,在文字学上应属功不可没。

    例如虞翻认为郑玄将“卯(音留)”与日辰的“卯(音瑁)”解为一字,大误。因为古大篆的“卯、柳”同字,“与日辰‘卯’字,字同音异”,意思即说,古代“柳、卯”,虽然写法有简略,确是同字。这里的“卯”,与《周礼·占梦》所言以日月星辰占六梦凶吉的“日辰”(时辰)法中的“卯”(例如点卯),是字同音异,不得混同。后来赵宋奉诏注释过《三国志》的史学家裴松之也支持虞翻纠误,曰“窃谓(虞)翻言为然”,也认为“刘、留、柳、聊”等字从“卯(音留)”声,故指出《汉书·王莽传》称“刘之为字,卯(音瑁)金刀也”,是大错沿袭。“卯(音瑁)”,十二地支第四位,言月份是二月,言时辰是晨间五至七点。譬如卯睡、卯酒、卯饭(即晨睡、晨酒、晨饭)等,唯《殷墟卜辞》的“武丁,伐十人,卯(指支解)三牢”,宋代陶糓《清异录》的“卯羹”(指兔肉羹)、《分类东坡诗》的“卯君”(指兔年生人),又《清会典事例》的“宝源局每月分二卯(铸钱单位)钱铸,每卯铸铜五万斤”等,偏属例外。

    前朝早已纠正,后代不予理睬,至今依然传讹的事,古今何止一个“卯(音瑁)金刀”?然而,以此为训,亦可开拓眼界。

    虞翻逝后大约一千五百余年,当清代乾隆嘉庆年间。武进人张惠言(1761-1802)异峰突起,以经学为济时救世之道,继承三国虞翻易学,重“象”不重“数”,并于实用上种种发扬光大之,成为当时一代学师。从《清史稿》介绍另一位武进学者刘逢禄时说“中交张惠言,共通虞氏易”,以及刘师培《近儒学术系统论》有“武进刘逢禄,长州宋理凤从惠言游,得其文学,而常州学派以成”等看,虞翻有此旷代知己,足以慰藉矣。

    张惠言字皋文,擅词赋,精易学,尤工篆书。嘉庆中以进士官编修卒。清恽敬《大云山房文集》论惠言书曰:“篆书初学李阳冰,后学汉碑及《石鼓文》。尝曰:少温言篆书如铁石陷入屋壁,此最精晋篆书势,是晋人语,非蔡中郎语也。”行草法本二王,骨相参佐文徵明;篆书古朴高雅,影响吴越;曾作《邓石如篆势赋》,俨然一篇著韵篆史。

    清乾嘉间常州词派、阳湖文派及常州经学派横亘为九州四野之首,三派执牛耳者俱有张惠言。其著作甚富,有《周易虞氏义》《虞氏消息》《虞氏易礼》《易侯》《易事》《易言》《周易郑荀义》《易义别录》《易图条辨》《说文谐声谱》《铭柯诗文集》。《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二有传。(1999年8月23日)

    ●吴丈蜀先生待人诚恳,生性爽快,好直言不讳。秋暮在烟台开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会,有一位书家随意书唐代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赠送女服务员。女服务员读不懂草字,在走廊上横瞧竖看,正好被吴丈蜀先生撞见,吴老抓住条幅就去寻那书家,质问道:“你不想追求人家,写这个干什么?重写!”那书家写时,不过随手按桌上一部唐诗选本抄来,并无其他想法,现在经吴老一顿棒喝后寻思起来,内容确实欠妥,当然认罚,只是见吴老站在一旁候着,急促间竟不知写什么好,便请教吴老。吴老回答只有三个字:“自己想!”

(1986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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