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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斋艺话(三十八)

时间:2009年04月10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林岫

    ● 今年9月15日佛教协会赵朴初会长访问嘉峪关时,当地政府请求朴老题写“嘉峪关”,以便换下过去蒋介石写的城匾。朴老当即婉言谢绝道:“改变历史的本相,就是否认原本的客观存在。蒋介石写过‘嘉峪关’,这已经是历史了,改变它作什么?今天你改一下,明天他改一下,还有真实的历史吗?”

    从朴老夫人邦织大姐处知道此事后,笔者深为朴老尊重历史,维护书法文化历史本相的言行肃然起敬。后来将此事转述于启功先生时,先生颇生感慨,讲了一件俞平伯先生(1900-1990,浙江德清人)为浙江嘉兴题书“来许亭”的往事。

    俞老题书事虽然在十年前,但话题必须从一百二十年前清代同治年间说起。当时嘉兴知府许瑶光忠勤敬诚又谨慎清廉,颇得百姓爱戴。同治十三年(即1873年)时,许瑶光任职期满,民众把盏送行至南湖烟雨楼,议决将湖心亭命名为“来许亭”,祈愿许清官日后能重来嘉兴。亭名虽不出奇,但饱含百姓渴贤祈安的愿望。之后,亭名的本事流传甚广,其历史文化内涵百年来也激励过不少德尚嘉善的仁人志士。因为南湖是辛酉(1921年)初秋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址所在地,设有南湖革命纪念馆,故“文化大革命”时期,造反派怒斥“来许亭”为封建官吏招魂,遂遭废倾。

    丙辰(1976年)“四害”除后,当地意欲复兴,却无有书法家敢在革命圣地大书“来许”,一直到壬戌(1983年)初园艺建筑学家陈从周教授考察嘉兴,深情回顾“来许亭”这段文化历史时,恢复并重写“来许亭”亭名的事才正式纳入日程。陈老找到已经八十三岁高龄的俞老,俞老欣然挥毫,题写了“来许亭”,并于当天(3月4日)寄予陈从周教授(书法原件藏于南湖纪念馆)。

    启功先生说,“我问过俞先生,俞先生说‘重兴“来许亭”是恢复历史本相,百姓需要清官;“来许”有什么错?也不单单呼唤许瑶光,只要是清官,都欢迎来’。赵先生不写‘嘉峪关’,俞先生写了‘来许亭’,这实际上是一回事。有人把文化糟蹋了、毁了,文人要再不出来做点尊重历史文化的事,行吗?传统文化人最可贵的是清骨和识见。就二老这事,足聆教诲了”。 (1992年11月)

    

    ● 北京师范大学三学子来访,谈起展览频繁的利弊时,某某有“因为评选糊名,看来只有交展览作品才能得到真正公正的评鉴”、“看入选还是不入选,就能知道那人写得行不行”云云,笔者不敢苟同。

    艺术作品需要评鉴,评鉴来自方方面面,评委的评鉴固然重要,但不是绝对的,也不是唯一的。至于“真正公正的评鉴”,就更不好说了。即使是征稿糊名,评委的评鉴就一定全都真正公正吗?糊名糊不去所有怕见阳光的东西。近几年书画界幕后操作和幕前丢分的频频曝光,不但暴露了个别评委学养素质和艺术水平存在的问题,也连累了那些真正饱学而且公正的评委,给评委的整体形象抹了黑。

    平常不上展台的评选多多(譬如谒师请教、艺友切磋等),难道不上展台的评选就没有“真正公正的评鉴”了吗?

    入选或者不入选,不过是某个范围内一定时期的概念。没有永远的“行”,也没有永远的“不行”,更何况评委的眼光不可能百分之一百的客观正确,一次展览的入选或不入选,不可能断定那个作者就此“行或不行”。换句话说,入选,未必行;不入选,未必不行。入选不入选,只是那一些评委对参赛者应征的那一些作品所作的一次测验,结果可以参考,但绝非“盖棺论定”。作者和评者千万不能把它太当一回事,难道一次没有入选,就认可输定终生吗?

    借助展览“冲浪”也好,“进球”也好,可以估摸自己的水平,但优秀的运动员不会只盯着赛场计分牌使劲儿,因为最重要的是,关注、抓住场上的每一次机会,才有可能获得全场的胜利。没有一位古代艺术家为应征展览而挥毫,没有一帧名帖重碑是评委画圈的产物,也没有一位是争得“评委评语”后,作品水平忽地飙升,方荣居“上品之上”的。

    长期习惯于评委评鉴和只认可展览结果的人,会对评委和展览产生依赖性。一旦没有展览和评委说道,有些人甚至都不敢“正视”自己,好像个人和书友完全没有资格品第自己作品好坏似的。失去自我评鉴能力的艺术家等于失去了自信。只习惯在有射灯和评委眼光扫描的T台上展示自己,下台后便不会走路回家。

    话,可以说得斩钉截铁,但不能说得斩钉绝对。

    (2003年2月14日)

    

    ● 上周收到中国书法家协会邀写广东潮州广济桥桥联的约稿函,约写清代郑昌时(生卒年不详)过潮州时所作的诗联。曰:

    狂澜人作中流柱;

    瘴海春回八月风。

    此联错误明显,恕不敢应,又恐贻误大事,即以电话谢拒之。因中国书法家协会只管代约,内容不予过问,于是又电询潮州维修广济桥委员会。对方答曰:“此联自清代传抄皆如是,不信有误。况市局领导批复,也未质疑。登报月余,也无人指误。不知林先生何以如此自信?”

    文人自信不自信,无关紧要,问题在自信有无道理。无道理之自信,守讹传谬,难免坏事;有道理之自信,非凿空无稽,反而会有助于事成。

    此联误者二。

    此联上截意无大碍,且不去评。下截的“瘴海”,指岭南有瘴雾的海域;白居易有“每因毒暑悲秋故,多在炎方瘴海中”。唐代韩愈因谏佛骨被贬潮州刺史曾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中有“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瘴江”指岭南瘴气弥漫的江河,其意与“瘴海”可通。广济桥工程如此浩大,应该说,既是潮州改革开放以来新气象的标志,也是历史的重要见证。新桥非古桥,登桥放眼的般般感受也应该有别于唐宋明清。清代郑昌时说“瘴海”可否,任由清史家去评论;然而借古抒今,今日曰“瘴海”则大有疑问。即使名曰光复旧联,也误在内容不宜。

    又“春回八月风”(平平仄仄平),虽然律式无误,但春有“八月风”么?此联不是原版本有问题,就是传抄虚虎,翻印鲁鱼。料“八月风”(仄仄平)应是“八面风”(仄仄平)的笔误,早已冤屈了郑昌时。

    潮州维修广济桥委员会办公室2月28日来函说明“与二十五个楼名对应的二十五幅楹联和十八个亭名,已由潮州市维修广济桥委员会办公室向社会公开征集并特邀全国楹联协会专家评选确定。届时楼阁和亭屋匾额为木质制作,楹联则镌刻于楼阁石柱。为提高广济桥的文化品位,潮州市维修广济桥委员会决定委托中国书法家协会在全国范围内邀请著名书法家题写广济桥楼阁亭屋的匾额和楹联……”

    既然要“提高广济桥的文化品位”,又楹联将“镌刻于楼阁石柱”,此事绝非短期行为,断不可糊涂从事。难道“特邀全国楹联协会专家评选确定”,又“市局领导批复,也未质疑。登报月余,也无人指误”的,就确然没有问题了吗?自以为加了“三保险”,遂可以随便忽悠了吗?

    传抄翻印,殊少严核精审,往往多了自信古书无误的盲从性,反倒少了今人缜思考核的那份能动性。笔下春秋,将面对今人后人,不可不慎。纵主办方一万个不在乎,书法家可以不问虚虎鲁鱼,尽遂他意地胡乱涂抹么?据云,笔者谢绝后,立刻有其他书法家愿意应约。倘若书法家挥洒了“瘴海春回八月风”,且镌刻于广济桥楼阁石柱,取辱的仅仅是清代郑昌时吗?

    袁枚曰“一生不受古人欺”,大有道理。

    (2006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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