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中国美术馆看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展览。据说是山南海北十位喜作行草的书友聚会时萌生出来的一个念头——搞“梦回逸格·行草十家(作品)展”,于是七嘴八舌一拍板,展览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搞成了。
近几年书界无论大小展览,投稿数量最多、获奖比例最高、展出后观者和媒体受众最关注的都是行草书。一句话,与诸体相比,行草最火,说“龙蛇满壁皆腾踔,横扫云烟十八九”也不算过分。虽然各省市书法家协会目前尚未专意成立行草书专业委员会,但民间雅集式的各类行草书法展览已经越办越多。这种没有官方指令、没有来头、没有排场,只凭志同道合的缘分就火上一把,让书友们随意去评头品足的展览,是真正的以书会友。
论评行草优次的标准,前人所云甚多,若以唐代张怀瓘《议书》的“风神骨气者居上”作评,肯定最适用。行草重势,笔法虽然灵动,却从不苟且。也就是说,虽然纤毫无憾太难,但点线质量要求甚高。五体之中,若以笔势气韵、笔法端严等论证古代书法大家,其行草书体作品的优与次,俱显而易见(好,露得出;次,也遮不住),绝对不打折扣。在武林人看来,轻柔缓慢不易露怯,飞动迅捷反而最难掩拙(若让法眼窥出,即是命穴要害);这一点,还真言中了书法的行草。
行草,介乎行、草之间,以行间草或者以草间行,模糊有模糊的优势。边缘热敏效应产生高能粒子,都是歪打正着的事。这次“行草十家(作品)展”展出的作品,对参展书家个人来说,常见的风貌与探索性的创意相聚一处,让人感到“熟而不熟”;若对十位书家的作品整体观之,虽然都是行草,但各擅其美,又觉得“同而不同”。大部分作品“风骨神气居上”,装裱注意了展厅效果,当然锦上添花。觉得遗憾的是,少数作品尚属探索,过眼都神采飞扬,却不耐细看,显得有些潦草。
观展时,忽然想到了十九世纪下半叶俄罗斯的巡回展览画派。一开始既没方阵,也没协会,只在沙龙式的宽松氛围里游弋,后来影响渐巨,真正的大气象出来了,社会开始刮目相看,尤其是1887年苏里科夫的《女贵族莫洛索娃》带来的震撼,加之群星璀璨又相互辉映的结果,画派自然树得旗帜。现在,中国书法最有条件重铸辉煌的当推行草书体,能不能在不久的将来,蔚然出一个“新行草书派”的大气象,在书史上书上一笔,那就得看这一代参与行草书创作的书家们有多大的能耐和后劲了。
研讨会上,说到“欣赏趣味相同的书友可以互相切磋,但不能‘互融’”的话题时,听《美术报》编辑蔡树农说“希望书法家都有不同的美梦好梦”,颇生感动,又想起胡适那老夫子作过的一首新体诗来:“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你不能写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诗很短,意味很深,还带点哲理。
爱书法,是大家共同的情结,或偶尔染翰,或与共终生,或专业,或票友,唯执着追求必不可少,然而“执着”也包括维护和葆全自己的艺术个性,所以作为书法家,既要转益多师,又不能相互太“靠”,要善于保护自己。拒绝个性的消融,必须有所为亦有所不为,同样是“你不能写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只有如此恪守并持之以久,书法家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美梦好梦。
(2007年8月20日夜)
启功先生不但担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还担任过北京书法家协会首任主席、名誉主席,对首都书法界的人才培养和发展动态非常关心。北京书法家协会每年春秋季举办学术讲座,先生对教授人选、讲授专题、时间安排等都要亲自过问。如果身体情况允许,他还会莅临课堂看看大家,说上几句。
先生每次的讲话虽然简短,但很精辟。他的讲话,听着随意,偏能启人心智;加之表述形象生动,又亦庄亦谐,最受大家欢迎。
偶逢解答,启功先生机锋应对,举重若轻,总能让人过耳难忘。
譬如有会员问:“书法作品是多写好还是少写好?有的书家说一天写了二十张送人……”启功答曰:“在家自练,多写无妨;若送展或者赠与他人,还是少写为好。以前齐白石说过‘出手与人,必须好画’。因为那是你的作品,你不能闭着眼睛往外扔吧?面对社会,就必须对社会负责。且不说自家的艺术声誉如何,那书画是最可宝贵的中华文化,把成百上千的涂鸦随便掷与社会,你当是撕年历片啊?大家都胡写乱画,毁了书画,对得起老祖宗吗?”
或问“不择纸笔”与“是否定要用上等纸笔才能出好作品”的问题。启功说,“上等纸笔可能会有一些帮助,但不绝对。历史上不少国宝级书画都不是用当时的青镂麝璧玉楮龙盘(笔墨纸砚)写成的。在纸笔上下功夫,不如专注于自己的内外功,一是储学一是磨砺。没听说吊嗓子一定要到天坛吧?那戏班里练压腿,也没听说要用金砖吧?……功夫到了,要正式粉墨登场了,置办点行头,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登台砸了戏牌子,跟观众说‘在下唱得不好,那行头可是梅兰芳用过的’,管用吗?”
有会员展开某杂志指一幅“推荐作品”问:“现在有人把诗文图解当作书法,还获了奖,您老怎么看?”此作品题称《书李白七绝》,看上去是山水画,全部点线图形组合的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启功说,“这是猜字游戏,教儿童认字用的,不能算作书法。古代就有,也不是新玩意儿。谁要喜欢看儿童画,谁就是童心未尽。童心未尽好啊……”随即回头问站在身后的景山学校老师赵家熹:“这画推荐给你们学生,会不会受欢迎?”赵家熹笑道:“猜起来太容易,学生也不会喜欢……”
书画界流传“启功评论作品只道好不言坏”的说法,实属想之当然。据笔者闻见,先生在通常情况下虽然以鼓励为主,但逢恶丑怪异之书,必下针砭,决不客气,只是有时语言戏谑幽默,闻者须作细味方才领略罢了。间有持作品现场请教的,启功都是照实说话,好即好,不好的,当众批评,直言不讳,却不失儒雅之风。
有一次,先生指一幅书写毛泽东《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狂草作品问:“写狂草,一定要手舞足蹈吗?”青年作者申辩:“写时有激情才有动感……”启功道:“动感和激情要在点线上。点线书写不到位,大家只看见白纸黑蛇在狂舞乱作,能通会你的激情吗?只能说‘写了,但不是书法’。书法是艺术,写在宣纸上的不都是书法艺术作品。”作者又指“宜将剩勇追穷寇”那行说:“写这几个字时,我确实很激动,真地有点翰逸神飞了……”启功笑道:“说千道万,咱们还得讲个‘神采为上’吧?翰太狂逸了,神都飞没了。大家看看,是不是‘神飞’了?”
(1991年5月)
书画家林散之(1898-1989)先生逝后,墓碑上按其遗愿镌文为“诗人林散之之墓”。林老是卓有成就的书画大家,平素作诗虽然多为纪游题画酬应之作,却也清雅可喜,奈何诗名常为书画盛名所掩。即使如此,为何林老辞世时只希望后人记住他是“诗人林散之”呢?
此事颇生疑云,南北书坛议论日久,也莫衷一是。春节前开会休息时,刘炳森就此请教启功先生。先生先卖了个“关子”,说“这叫避暑趋凉”。刘炳森不解其意,回头问柳倩,柳倩摇头,只得再去请教启功。
启功笑曰:“古代书画大家喜欢将自己的专长排序,譬如徐渭自称‘吾书第一,诗次之,画又次之’等。这,可能有两种心思。其一是声东击西,明明徐渭画第一,偏说‘画又次之’,这样等于自诩诗书画皆擅;其二是避暑趋凉,把热闹的撂一边,专拣那凉快的说。书画债多压人,沈尹默先生、散之老、费新我先生生前都有‘铜钱债易偿,书画债难逃’之叹。如今去也,阿弥佗佛,只求安宁,称作诗人,请勿打扰,自然消停不少。从散之老为人处世看,他逝后希望大家称‘诗人林散之’,多半是属于第二种。”
柳倩同意启功的分析,说“现在书债越来越多,我看也不用去逃,不写就是了。”刘炳森笑问:“不写,不得罪人吗?”启功答得好:“写了,就不得罪人了吗?得之前,只说求墨宝,大小皆可。得到后,没有人嫌大嫌多,都看着嫌小嫌少。解放前,茅盾有个笔名叫‘逃墨馆主’,如果现在可以转让,请问在座各位:谁要?”
暑假检书,发现茅盾不但用“逃墨馆主”笔名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发表过《子夜》,而且十年前还在《我走过的道路》一文中谈到笔名“逃墨馆主”的用意是“倾向赤化”。按“逃墨”语出于《孟子·尽心下》,语曰“逃墨必归于阳,逃阳必归于儒”,言在墨子学说和阳子学说中作一抉择。“阳”,即阳朱(阳子、杨子),战国时魏人,因持论与墨子“兼爱”相对,故被儒家斥之为异端。茅盾说自己“逃墨(远离白区)就朱(倾向赤化)”取的是“阳朱”字面意。启功先生用来说书画家逃避无尽索求的事,当是巧借。(199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