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离产生美”,这是美学家的论断。
古代没有加速电气火车,更没有横肆太空的航天飞机,朱熹老夫子在书院设置讲筵布学的消息必须提前三个月周知,然后才有各地学子携上书袋和“翰游担”(装文房四宝等)长途跋涉赴书院听学之事。“鸡犬不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古老社会文明的缺陷。但是,若按事物都有两面性的哲学观点来看,“不相往来”或者后来的“少有往来”所造成的距离,在某种程度上恰好成全了古代艺术家各自为阵的惨淡经营。
因为距离,“种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没有被同期其他诗人同化,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去哪儿培训或者向谁取经,他怎么想就怎么写,而不是需要如何写便去如何写,才保留了独自的“质朴真率”。这,不但让后代诗人佩服不已,而且“欲步其后,亦学而不及”。因为时过境迁,即使有了陶渊明的生涯、傲骨和清高秉性,如果没有那个时代的那个“距离”,也无法克隆出又一个陶渊明来。
距离,产生美,也产生艺术个性。
书史上学“二王”成家的难以计数,同源异流,各擅其美,才有各自的成功。都写章草又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的杜预(222-284)、卫瓘(220-291)、张华(232-300),后人评其风姿各异,而另一个酒泉太守索靖(239-303),更是独守一处,“无相假借”(唐李嗣真《书后品》语)地写自己“飘风忽举,鹫鸟乍飞”(梁武帝《古今书人优劣评》语)的章草。即使同朝的“苏黄米蔡”四家,偶尔的相聚交流当不能消融长久的别离(距离),所以观其行草作品,也绝无张冠李戴之虞。同是行草,若以音乐作喻,傅山王铎的是圆舞曲,张瑞图的是探戈,黄庭坚则是狐步……不敢说历代大家未曾互有所补,但是唯有代与代、家与家之间拉开距离,各有所思所创,方得卓然自成一代一家,这必是铁定的事实。
距离,在某些人的心灵词典里,就是寂寞。
寂寞是默默无闻的自耕自作,需要毅力、勇敢和执着。没有十日庙会五日赶集式的展览,会失去频繁相聚的欢乐和交流,却有了葆全艺术个性萌蘖、健全和成熟的机会。“艺”字,意本种植。收获需要付出。对艺术家来说,可勤耕可懒作,可肥沃可贫瘠,但是如果希望收获,那么共同的代价就是要守住自己那片大小不论的寂寞。
现在,还有多少艺者能守住距离,选择寂寞?
交通发达,地球渐小,卫星信息能迅速通达九天九地。这对今天的艺者来说,有利也有弊。没有交流,如何扩充眼界胸界?不过,交流频繁过度,庙会赶集太多,“流风”盛行,也会处处漩涡,泛滥成灾。互学互靠的代价是个性的消融,什么俏市就来什么,上个书法展什么获奖入选,你出钱赌下个展览的主打,保证不会输,因为反正看见漩涡都愣往里跳的人多的是。“风气”成了左右创作的潜势力。市场上有名目多得听了都犯晕的各色补习资料,有撩拨得眼花致盲的门派,也有轰鸣得震耳欲聋的炒作,在如此万花筒般瞬息诡变的艺术世界中,艺者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方清静之土,也没有选择寂寞独守的执着之路,那么就在吆喝声中营养过剩,朝夕变脸,做个各领风骚四五天的“魔幻祭品”吧。
追风,一时之间会很流行,很时髦,很酷毙。不幸的是,“酷”之后,可能是“毙”。(2007年8月21日)
●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或谓“将在外,主命不受”,二语俱出于《史记》。
这是中国传喻千古的豪言壮语。此语,喊起来容易,要动真格的,恐怕万万人中未必能冲出一两个来。概以君命为神圣,不问是非曲直,议“受”与“不受”,断“忠”与“不忠”,当然很简单。在那种时代那个社会,有多少人因为不能斩断“忠君”葛藤,只得拼死去做屈从君命的冤鬼。
面对君命若山倒的十二道金字牌(以木牌朱漆书黄金字,光艳眩目,过如飞电,报送日行须达五百里,用于军机急要),豪气可压九州的岳飞(1103-1142,字鹏举,汤阴人)没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地自行其事,而是窝着一肚子怨愤和不情愿,“回复君命”,被诬下狱,年仅三十九岁便做了非死不可的冤鬼。明知是死,却不敢造反,完全归结于岳飞的懦弱,英雄气短,肯定不太客观。如果可以披露一下民族大英雄的“小私心”的话,那就是,岳飞“回复君命”是为了“葆忠全节”。
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岳飞何曾有过一时忘怀?当“精忠”和“报国”不能两全时,尽管他对朝廷失望之极,但权衡再三,岳飞还是选择了“精忠”,让天下百姓为之痛心扼腕。如果岳飞当时选择“报国”,违拂君命,一气捣了黄龙府,结果会怎样?毕竟在岳飞心里,“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愿望最终不也是“朝天阙”吗?所以,报国不能的岳飞舍此何为?即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临终仍须“回复君命”。横竖早晚一死,违旨报国而死,罪加数等,纵有千秋百姓缅怀体谅,身后还能有谥号(宋孝宗谥武穆,又宁宗追封为鄂王)和“岳王庙”吗?虽然岳飞后人多被构害,但岳飞生前不知,他当时确实深信“葆忠全节”当可保家室、存宅产、留名分,才“回复君命”,走上不归之路的。忍辱负重的全过程,换来了“莫须有”的千古奇冤,并让岳云、张宪同死,岳飞恨莫大焉。
余中学时每诵《满江红》(传岳飞词),一是奇怪,“精忠”也是“报国”,为何岳飞就没在“报国即精忠”上拐过弯儿来;一是想像大英雄的无奈,总觉得擅用奇计的岳飞大概失去了一些机会。否则,何以如此凄惨?在军史上,岳飞用兵神秘莫测,其成功之例素为虎帐韬略范本。例如用“间敌之计”让金兀术惩治叛徒刘豫,犹如运丸于掌,精彩之至,为何偏偏不能将兵法巧妙用于君臣之道呢?后来反复深思,方知还是“精忠”所制,岳飞以死祭忠,效忠近愚,至死不敢欺君抗上,奈何奈何。
让金兀术惩治叛徒刘豫事,属“借刀杀人”。此事应之兵法,则《三十六计》(作者佚名)的“反间者,因敌之间而间之也”(利用敌方间谍为我方效劳,而离间敌方的计谋)。既然行文至此,不妨概略记之。
建炎二年(1128)济南知府刘豫杀害抗金将领关胜后降金;两年余,金人封刘豫“大齐皇帝”,刘愈加疯狂袭击宋军。此时军情危急,不惩治叛徒刘豫不得安稳宋军。又刘豫与金军大将粘罕过分亲密,金军右副帅金兀术早就嫉恨怀疑在心,故宋军想借此“下蛆”,瓦解金军,铲除刘豫。后来,岳家军抓获一名金军间谍,送岳飞处置。岳飞故意指间谍说“这不是张斌吗?上次派你送信与刘豫,想引诱金兀术出洞的,不就是你吗?”间谍惧死,顺水推舟,承认自己正是张斌。岳飞又让他给刘送信,信中细述谋杀金兀术计划,并密嘱再三。金兀术见信后虽然没有立除刘豫,但心怀耿耿。到绍兴七年(1137)金军挥师讨伐江南,军至汴京,金兀术趁机抓捕刘豫,废了伪“大齐”政权,刘被充军到临潢(今内蒙西林)荒漠,结果生死不知。
此计成功,当然在“假真真假,间以得行”,也不难见岳飞的胆魄韬略。弄不明白的是,为何岳飞没有利用秦桧与金人暗通事,反间一下,让朝廷除去议和之首的秦桧呢?看来,君子拘泥“精忠”规则,不敢欺君,往往会反让那些动口又动手的奸佞小人占着上风,“莫须有”地毁了自己。
岳飞终生军旅,以战功累迁荆湘潭三州制置使,又进封武昌郡开国公,加检校少保,其书法亦世称特出。书艺取法颜真卿,忠义劲节亦求仿佛颜公,岂独“风棱秀出”的书艺也哉?同朝方岳(1199-1262)称岳飞书法“老墨飞动,忠义之气烨如”,又周必大(1126-1206)《泛舟录》云“金沙寺有岳飞己酉岁(1129年)留题刻石词甚壮”;明代谢肇淛《居东集杂篡》评其书“岳武穆《请粮》手迹小楷精妙,绝类颜鲁公”。若以一句括之,即清代康有为评曰“岳鄂王书(法)力斫余地,非但胸次绝人,其功夫亦正不浅也”。留有《岳武穆遗文》。《宋史》有传。
(1986年2月10日)
● 岳飞被杀后十九年,五十一岁的南宋参知政事、书法家虞允文矫制行权(假托圣旨,行使军权),勇敢地实践了一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率领宋军在采石力破金兵,义震天下。虞允文以“报国”成全了“精忠”,遂得青史留名。
虞允文(1110-1174),字彬甫,仁寿(今四川仁寿)人。六岁诵《九经》,七岁能属文,四十三岁进士,拜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乾道五年(1169)拜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封雍国公,谥忠肃。注《唐书》、《五代史》,存世墨迹有《适造帖》、《钧堂帖》。明代吴宽《匏翁家藏集》评其书法曰:“虞忠肃手帖,词语详雅,气象雍容。”又王世贞《弇州山人稿》曰:“《停云馆帖》第六卷为南宋名人书,如虞雍公之俨雅,皆有可采。” 《宋史》有传。
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1122-1161)大举攻宋,十月率兵渡淮,宋都统制王权闻声放弃庐州(今合肥),慌忙渡江逃至淮南。当时淮南、江南、浙西三地制置使刘锜(1098-1162,字信叔,今甘肃静宁人)正在病中,闻王权已逃,只得渡江还镇江。不久,完颜亮已至长江杨林渡(今安徽和县东),其淮东金军又陷得扬州,气焰嚣张逼来。十一月,王权索性弃军而去,采石宋军遂群龙无首,完颜亮以为天公助金,迅速渡江。万般危急之际,虞允文刚好犒师至采石,见状大惊,遂矫制行权,大振士气,督军击退金兵。
中国历史上至南宋一节,采石一役是必书无疑的。不仅仗打得漂亮,南宋自此释危转安,而且中国兵器史上运用爆炸性火器“霹雳炮”亦始于此役。后来,完颜亮东渡瓜州渡,因兵变被杀。金都督派人持檄到镇江议和,淮南金军全部北撤。自靖康之耻以来,宋军虽然亦间有胜捷,总不及此役长人志气。然而怪异的是,余悸难宁的宋高宗却谓“朕料此事终归于和”,居然甘愿称臣求和,直令胜军气馁,天下百姓痛哭。那位胆大包天的虞允文竟然幸免于死,还留在朝廷以备再用,亦是怪中之奇。
后来文化人每至采石,俱感慨古今,缅怀虞公,留下不少咏叹,不妨举荐一二。
虞公逝后百年,南宋风雨飘摇,国运式微,右丞相文天祥(1236-1283,字履善,号文山,庐陵人)过采石,临风怀念虞公,感慨朝廷腐败,恭拜再三后曾赋古风一首。其中“今人不见虞允文,古人曾有樊若水”二句,最一针见血。二句用互文和对举法,恰得精彩。
樊若水,原名樊知古(生卒年不详),以字行,原南唐县令,后引宋兵作浮桥渡江至采石,旋陷金陵,擒李煜,灭南唐。受恩南唐,转而又助宋灭掉南唐的樊若水,从此成了叛徒典型。文天祥诗意是说,昔时曾有叛国奸邪樊若水和忠臣虞允文,但今人(指南宋)已找不见像虞允文那样冒死抗战的忠义重臣(却到处可见樊若水之流的小人)。忠奸对举,明暗互现,多少愤慨和无奈!
虞公逝后约五百年,至清康熙年间,诗人孙枝蔚(1620-1687,字溉堂,陕西三原人)过采石时,朝虞公督师处三拜并祭诗二首。其二曰:
允文安得起论兵,矫制行权事竟成。
武略谁知刘太尉,犹言惭愧一书生!
孙枝蔚此诗颇有识见。说虞公不过一名小小文职官员,何从有论兵的武略,但在危急之时,冒死矫制行权,竟然督师,竟然功成,壮举惊天动地。太尉刘锜当是精通武略的大将,犹自叹不及,惭愧自己尚不如书生虞公。前二句用述笔,后半用“以客衬主法”,“武略谁知”用倒语,托出虞公事,现出诗心之妙。
历来朝廷议论边关战事,文武朝官互相轻蔑,多有不谐,现在连刘锜这样清正立威的武将都佩服虞公的果断和大义勇为,余论何足道哉!刘锜惭愧语,见《宋史·刘锜传》。刘当时病重,卧床不起,虞公前去探视,刘“执允文手曰:朝廷养兵三十年,大功乃出一儒生,我辈愧死矣!”
若无采石的万般危急,虞公无有此壮举,天下人不识虞公,虞公亦默默千秋矣。然而文臣武将食禄治国,焉得只能神气于太平之世而昏庸迷眊于社稷存亡之时?故文者教化,武者捍卫,严法必行,民能安乐,国自有威;若文者爱钱,武者惜命,有法不行,民忧惶恐,其国不败何为?虞公当时见状大惊,明知矫制皇命必死,行权督师亦必死,面对“精忠、报国”,他毅然选择了宁报国死而不求苟存的道路。结果,忍辱负重“回复君命”的岳飞被杀,君命有所不受的虞允文居然获胜,又居然刀下侥幸余生,天意难测,虞公大幸。碰上这么一个既不爱钱又不要命,文时可当教化武时可当捍卫的虞允文,天意易怜,南宋亦大幸。
虞公在世时,欧阳修、苏黄米蔡(襄)早已故去,同存的书法家犹有杨万里(1124-1206)、陆游(1125-1210)、范成大(1126-1193)和朱熹(1130-1200)等。若不是后来虞公尊至丞相,日理万机,或许南宋会多一位不逊苏黄的大书家,而少一位朝廷随时准备派他上阵抵挡的大官家,亦未可知。
(1986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