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辑汇俗言熟语入典的始作俑者,大概是南朝梁的文人刘霁(478-529)。刘辑著的《释俗语》八卷(见《隋书·经籍志》),当为那时寻源问字的最佳工具书,惜已失传。至清代考据学飙起,寻源问字,成了学子务学日课,故文字学家、书法家等纷纷著书,例如钱大昕的《恒言录》、陈鳣的《恒言广证》、翟灏的《通俗篇》、钱大昭的《迩言》、梁同书的《直语补证》、平步青的《释谚》、郑志鸿的《常语寻源》等,一时蔚然风气。
近代有1922年上海广益书局影印出版胡朴安的《俗语典》,可谓集前贤大成。此书编排改革旧式查检方法,又增补新语,语言学家杨树达先生评此书“宏博详赡,远迈钱(大昕、大昭)”,朱师辙评“字画分部,尤便检览”,俱扬声褒赞。依笔者之见,“宏博详赡”和“尤便检览”的评价虽属确然,但部分词条疏解过于简单,引古据典大都不按原文顺序载录,也让读者犯难。
今日随意翻检《俗语典》,至“家鸡野鹜”条,释文独见“《东坡集》:家鸡野鹜同登俎,春蚓秋蚊(一作秋蛇)总入奁”十七字,对北宋前原有出处俱未引录。因为书画家常引“家鸡野鹜”评论书画,出处不确,辗转传讹,终归憾事,故顺手检录数语,补缀于后。
“家鸡野鹜”,原出晋何法盛《晋中兴书·颍川庾录》,后来南齐王僧虔《论书》作过转录,东坡诗句远远后出。源出前二文也有出入,录如下:
庾翼书(指书艺),少时与王右军(羲之)齐名,右军大进,庾(翼)犹不分(与忿同),在荆州与都下书曰“小儿辈厌家鸡,爱野鹜(一作雉),皆学逸少书,须吾下,当北之”。(见《晋中兴书·颍川庾录》)
庾征西翼书,少时与右军(羲之)齐名,右军后进,庾(翼)犹不忿(愤怒)。在荆州与都下书云“小儿辈乃贱家鸡,爱野鹜(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6月版无此三字),皆学逸少书,须吾还,当比之”。(见《法书要录》之王僧虔《论书》)
二文说与王羲之齐名的书法家庾翼(305-345,字稚恭,颍川鄢陵人,征西将军),后来渐不及王,遂以“家鸡野鹜”分喻自己和王羲之,埋怨“小儿辈”贵远贱近,不知好歹。北宋苏东坡《跋庾征西帖》也曾引用此典说“庾征西初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雉之论,后乃以谓伯英(东汉张芝字伯英)再生”。
由上二引文可见,庾翼在荆州给都下友人写信,信中出入处大都意思相近,唯最后三字,虽然统不服气,但“北(战败)之”和“比(比试)之”相较,口气绝然不同。出现此种现象,或非一信,或据耳闻,如果所引只是一信,否则不会如此。
按《俗语典》中“家鸡野鹜”条所引的东坡诗句出自其《书刘景文所藏王子敬(王献之字子敬)帖》。另外东坡酬应书债诗债常常引用“家鸡野鹜”文典,名句还有《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二首之一的“君家自有元和脚,莫厌家鸡更问人”,又《答孔周翰求书》的“征西自有家鸡肥,太白空惊饭山瘦”,又《次韵孔毅父集古人诗见赠》五首之一的“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又《和流杯石上草书》的“蜂腰鹤膝嘲希逸,春蚓秋蛇病子云”等,皆可以论书诗读之。
唐诗中柳宗元的《殷贤戏批书后寄刘连州(刘禹锡)并示孟仓二童》的“闻道近来诸子弟,临池寻已厌家鸡”,亦用此典。
《中国书法大辞典》与“庾翼”有关词条未录“家鸡野鹜”出典,对了解庾翼及王羲之、东坡等皆是小小缺失。
(2000年8月19日)
● 因清健雄迈的诗文久著盛名,东坡的墨宝在北宋当朝即为世所宝。青年时代,已有人珍藏其片纸只字。逝后,朝廷禁毁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文墨,然而民间愈禁愈藏,偷读偷学者愈多,朝廷无奈。到宣和(1119-1125)年间,雅好书画的宋徽宗亦赏识东坡文墨,遂下令解禁,由内府广搜东坡物迹,其墨迹一纸万千已不可得。梁师成以三十万钱收得东坡《英州石桥铭》,又谭稹以五万钱购回“月林堂”榜名三字,俱有见载。“万千一字”,言之不虚。
明代收藏家孙承泽(崇祯年间进士)《庚子销夏记》中有一段言及东坡书法自评,以及对黄庭坚、米芾于东坡逝后态度各异的评价,最为公道中肯。文曰:
世传者米(芾)书多苏书少,盖以当时党禁,人不敢收苏氏文字,存者多付之水火,今之行世者皆烬余也。
坡公尝自评其书:“吾书骨撑肉,肉没骨。”又曰:“吾书虽未工,自出新意不浅。”又每书辄多留余纸,曰“以待五百年后人题跋”。然公书一至南渡,已重如拱璧,宁待五百年哉!
黄涪翁曰:“子瞻书为当代第一,为其挟以文章忠义之气耳。”此真知公者也。涪翁因公远谪,濒死不悔。米元章初借公以成名,既而背之,号于人曰在苏黄之间,自恃其才(而)不入党;与视涪翁,有余愧矣。
此评分三截说下。
一截说东坡书法作品传世较少的原因。因元祐党籍案(即蔡京对苏轼、司马光、黄庭坚等三百零九人的政治迫害事件)后,上禁名列党籍者不得进京或出任官职,所以“人不敢收苏氏文字,存者多付之水火”,侥幸存世的墨宝皆劫难之余也。
一截说东坡自评。自评有三:一曰“骨撑肉,肉没骨”(紫竹斋另文有评);二曰己书“新意不浅”;三曰任由后人评说;显出东坡气魄和自信。孙承泽末以“公书一至南渡,已重如拱璧,宁待五百年哉”反笔矫出,一句点醒,道得东坡墨宝价值。
一截说东坡逝后黄庭坚、米芾二人态度各异。先以山谷评“子瞻书为当代第一,为其挟以文章忠义之气耳”,为东坡自评补意(文章家谓之补笔,即以他评补自评),断出山谷是东坡真正的知己。山谷因东坡事被贬,毫无怨意,濒死不悔。对比之下,米芾(字元章)初借东坡举荐成名,既而背弃东坡,还于人前宣扬自己成就在苏黄之间,甚至自恃其才地与党籍人划清界线;两相对举,人品高低自现。故孙承泽曰“与视涪翁,(米芾应该)有余愧(不尽的愧怍)矣”。
平素相交,无风无浪,难断亲恶真伪;唯当困厄危急无势无利之时,若无背弃,依然诚信如往,相知莫逆,甚可濒死不悔者,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己,岂易得哉?故前贤曰“得一知己足矣”。
又,人不难辨大奸,却难辨势利小人。人心也善,往往憎恶蔡京,却容易见谅米芾之流。其实,若无群小之和,焉得逞大奸之势?蝼蚁之害,可溃千里之堤,然而蝼蚁纷纷,绝之可乎?故曰“虎狼易毙,狐鼠难除”。今人评古,须以公平,必然深信黄山谷评“子瞻书为当代第一,为其挟以文章忠义之气耳”大有道理。虚抬米芾,岂止愧对东坡,亦愧对千古忠义之正气。 (1989年4月14日)
● 论书者讨论执笔诸法,未尝不可。如果进而以执笔方式论定某法优某法劣,仁智各见,倒也无妨。若旁涉书家,遂论定用某执笔法者为优,不用某执笔法者为劣云云,则未免主观片面,也有失公道。
启功先生讲课时,曾有人递条请教执笔法与书法优劣之关系。启功先生说:“以执笔法论断书法孰优孰劣,最难服人。譬如上街买包子,你只看包子质量,管那厨子是站着还是坐着捏,是五指捏还是四指捏的呢?那厨子出来说‘有时站着,有时坐着,我是用左手三个指头捏的褶’,你还买不买?左手三个指头捏褶的包子立马就不香了?咱们得先搞清楚:是吃包子,还是吃手艺?四指还是五指握管,都各自有些道理,但最终看的是作品水平。科学发展了,不定哪天研究出苏黄、董米如何执笔的,如果碰巧不符合你主张的那个执笔法,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们从书画史上开除了吧?”
此话通俗易懂,道理讲得实实在在。
其实做任何事都一样,方法只是手段,可乎此,亦可乎彼,关键看目的和结果。古今中外异途同工的事,还少吗?我国有些训练运动员的方法,有别于国际上所谓的“科学方法”,不被国外看好,结果同样破了世界纪录。你可以不承认我们的方法,但必须承认我们的纪录。在道理上,书写亦是如此。
历代评论者常常援引唐代德宗贞元(785-805)年间的书法家韩方明(生卒年不详)在《授笔要说》一书中谈到的“既以双指苞管,亦当五指共执”,也引用过大书法家徐浩长子的一句名言,即“执笔在乎便稳,用笔在乎轻健”。意思大抵是说,执笔时既要用食指和中指钩包笔管,也应当以五指共同协调执笔;执笔只须方便稳当,用笔只须灵活矫健即可。若果能体会这些话的要领,取之精髓,用之实践,终可有助成功。实际上,韩方明并没有偏执一端,说一定要如此如此,后人又何必泥水行舟,自陷虚构呢?唐代是出大书法家的时代,当时虽然肯定了“书之妙,在于执管”,但没有像后来人说得那么玄乎。
(1997年10月30日)
● 南朝沈约(休文)《齐故安陆昭王碑》中有“公临危审正,载贻言语……卫鱼之心,身亡而意结”语,学子多不解“卫鱼”之典。今日考问学生,有望文生义者,竟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卫鱼可食,虽然身亡而心意犹结”,实在大误。
卫鱼,实古代略语,即“春秋卫国大夫史鱼”的简称。沈约的碑文借史鱼说昭王忠心耿耿,正直进谏的事。卫国大夫史鱼临终前遗命进谏卫灵公退弥子瑕而重用蘧伯玉,事见《论语》、《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和《左传·宣公十五年》。据此,后代官宦俱以“卫鱼之心”和“卫鱼意结”标榜忠良贤能。
人以动物名命名,自古有之,例如春秋宋国人子鱼,明代书法家马一龙、刻书家朱鹤、藏书家伍骥,清代画家方熊、藏书家陈鳣、书画家龙鲲等。若果看到这些名字,大可不必奇怪。倘若生疑,不妨检书查核,如果能析疑得学,也是一种进步;否则,想之当然,横生误会,终是学人一病。
(1993年1月10日)
● 以动物名取作人之丑名,是吾国姓名学的一个特殊现象。
即使今日,民间仍有奉信以牲畜贱名反祈生福的说法,犹以“阿猪、黑狗、阿兔”称自家子孙,从不忌讳;他人闻之,亦不异怪。古今不同的是,古人不但在家呼之“阿猪、黑狗”,而且晋官封将,名入史籍,荣登大雅之堂,也一样不避讳牲畜丑名。《列子·汤问》有叫魏黑卵的,其名类同今人呼“张铁蛋、魏黑蛋”之类。又卫宣公之臣名司马狗,与史鱼、蘧伯玉诸君子同列的还有一位贤者叫史狗。又《辽史·皇族表》列有辽西郡王名王驴粪,《金史·宣宗纪》有四方馆使叫李瘸驴,《元史·泰定纪》中有太尉名丑驴等。看来,道理十分简单。名丑,不见得没有面子,真正身败名裂的是恶性劣行,而非丑名。
古代奸臣贪佞多有嘉名伪饰,例如高俅(俅,乃冠饰华美貌)、严嵩(嵩,高大巍峨貌)、魏忠贤等,表里不一,名不副实,反而更加令人鄙视。
宋初大将张勋(河南洛阳人),因征战有功,自以为勋高张扬,进城必戮,杀人无数,每破一城则疾呼“且斩,且斩”,故百姓呼之为“张且斩”,其勋愈著,百姓愈苦。将赴衡州任时,州民闻讯惊恐万分,涕泣相告曰“张且斩至,吾辈何以安”。又明代苏州知府陈宁,所过之处,家家无有宁日,催征逼租竟以烙铁烧炙人体,残酷非常,百姓称之为“陈烙铁”。
虽然世上有其名而无其实的事太多,但能顾及自己嘉名,全其一生清节的,也大有人在。金代书法家冯璧(1162-1240),字叔献,真定(即今河北正定)人,聪慧不凡,摄监察御史,后改大理丞、刑部郎中。《金史》有传。
同朝元好问《中州集》评其书法曰:“冯璧字画楚楚,有晋魏间风气,雅为闲闲公(即大书法家赵秉文)所激赏”。璧,乃美玉。以“璧”称名,喻仪容美好之人。冯璧不但字写的好,而且为官清正,不负其名,汰除奸邪决不手软,又不惧宗室权贵,惩恶严酷,时号“冯刽”。刽者,古称杀星,即今之杀手也。然而,百姓拥护其执法无私,以“冯刽”丑名呼之,实则爱戴之。
看来,名之美丑与品行美善丑恶没有必定的关系。仅凭名之美丑,确实不能断乎品行美善丑恶。丑名能行之仕宦,著之史书,堂堂正正地面对社会,本身就是一种压力。能正视这种压力,修身律己,以美行成就一番利国益民的事业,也同样光照史册。当丑名遭遇美行,或者丑行污秽美名,人们会注视什么呢?
(1993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