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人名照千秋,有得益于当时诗人者,有得益于身后诗人者,亦有兼而得之者。
唐代薛稷乃魏征外孙,工书画,官至太子少保,封晋国公,书法师从褚遂良,初不为世举。待杜甫《观薛稷少保书画壁》诗出,以“书入金榜悬,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骞,郁郁三大字(言通泉寿圣寺薛书惠普寺三字,径三尺)”诸字叫醒,世人遂以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与之并誉为“初唐四大家”。
唐代白居易(乐天)推崇前人陶渊明(彭泽)和当朝韦应物(苏州),有“尝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苏州,诗情亦清闲”诸句作评。因乐天诗易诵易传,后人常引乐天诸句,故陶韦亦为世人刮目。后来,宋代东坡评诗,又有“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句,以乐天铺垫,韦苏州声名愈显。
承慧眼识之,幸矣;得诗人评之,幸甚矣。诗笔或褒或贬,载入集中,斩斩然如同史笔,千秋可证。故前人曰“不惧之人口,总惧之诗笔”,大有道理。
(1991年1月2日)
● 近人作书好钤印至幅满落花,极尽斑驳,却不耐细品。有累钤用印,接续如贯至六者,谓之“迭罗汉”。有用印必切巧数,如六、八、九者,谓之“通顺”。全凭随意,不管整体效果,一幅上好的作品,全毁在那横七竖八的红斑狼藉之中,直令欣赏者叹惜不已。
癸卯(1963年)夏,笔者曾在“小小霉而窄斋”听沈从文先生论钤印贵精,话语不多,精彩之至。沈先生曰:“美人痣,可能很美;但满脸都是美人痣,绝对其丑无比”。此语譬喻贴切,形象生动,自不必言。以“可能”二字,留下讨论商榷的余地;又以“绝对”作断,不容迟疑,足见学者持论如鼎臣直谏,亦多有斩钉截铁之风。
钤印如眼,灵心神气俱由此出,必得以少胜多。笔者昔在太湖小住,有诗曰:“烟云喷薄挥毫罢,还看殷殷一点红。”友人以为咏观日出诗,实则言钤印在书法创作中的重要性。
眉眼传情。若全身俱眼,神气涣散,不知何处可以传得秋波?
幸好只有一位乾隆皇帝。
(1999年7月20日)
● 旧时称谓最重职位门第年序的尊卑,礼数到位,上下安然,容易温馨和穆。知尊卑,明礼数,恭谨谦逊,有君子美德,固然值得推崇,但谦逊过分,成了自称贱辱,若非苦衷之隐,恐怕就有谀媚、图谋之嫌了。
古籍中常见的谦称有鄙人(敝人)、鄙老、鄙夫、鄙臣、仆、卑末、卑下、不佞、不才、不肖、不文、下官、下走、区区、小可、下某等,贱称有贱人、贱臣、贱躯、贱徒、贱奴、小人、奴才等。贱称之甚者,诸如粪土臣、牛马走等。《晋书·礼志下》和《北史·高丽传》俱载有臣于君前自称“粪土臣”事,自贱如此,直令闻者骤起鸡皮。
夫粪土,秽物也,自称“粪土臣”,犹“贱臣”之谓。又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有“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句,“走”即仆从,“牛马走”则下贱仆从。司马迁遭宫刑后自视卑贱,痛楚万分,与友人任少卿书正为吐述郁闷,因确有苦衷,故出此言。
宋代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认为“牛马走”应是“先马走”(执马役)之笔误。当代顾颉刚的《史林杂识初编》和钱锺书的《管锥篇》支持此说,然而各家仍将“牛马走”释作“下贱仆从”为多。
在西周金文中,“走”曾经用作第一人称,表示所有、独具的意思。《小尔雅·广言》谓“走,我也”。例如《成鼎铭》的“不显走皇祖穆公”,又《伯中父簋铭》的“伯中父夙夜事走考”,其中的“走”类同“朕”(自称),而后出典籍多不用此义。唯见汉张衡的《东京赋》有“走虽不敏”语,其“走”应是公子自称。
世事大都正反相对,故称名亦随之向存。自称“粪土”,乃自贱无疑,若称对方某某为“粪土”者,则属“恶称”。东汉末年司徒王允有门人文龟龄,其人先为武阳令,以脏罪入狱,后释出,迁左冯翊太守,与王允之子相勾结,抢掠良家妇女以充内室,设“郑卫”靡靡之音以奉王允。因其玷污士类,臭名遐迩,故京师人呼为“粪中郎”(见旧题黄宪《天禄阁外史》卷七)。此类,当然与自己贱呼“粪土臣”不同,属于他人根据其秽行所赐之“恶称”。例如俞鸿渐《印雪轩随笔》说清代京城称无赖为“草鸡毛”,又《扬州画舫录》说清代苏州等地称戏班主或书画交易设局巧取者为“戏蚂蚁”等,俱属“恶称”。
《元史》有“石抹狗狗”以武功著世,又有“郭狗狗”,以孝行闻世,皆以贱名丑名乞求吉利,并非以“恶名”自诩,学子须以呼者爱憎鉴之。
(1990年2月5日)
● 古代文献中有一类似是而非,或者似非而是的称名,观者不明究理,匆匆过眼,往往容易以非为是,或者以是为非,意思相捩,无端弄出许多是非。
称名似非而是,实则明贬暗褒。
晚清彭玉麟(1816-1890),字雪岑,号雪琴,晚年号退省斋主人,湖南衡阳人,曾随曾国藩创建湘军水师,历官安徽巡抚、兵部尚书,卒谥刚直。彭无后台背景,以县学附生从军,苦自历练,成为湘军名将,洵非易事。彭一向耿介无畏,约束军队纪律严明,违纪者一律按军法从处,刀下不卖丝毫人情,部下敬畏,称之为“活阎罗”。不知其人其事者,但闻“活阎罗”,以为彭玉麟杀人如麻,待访探湘军上下之后,方解出“打即亲,骂即爱”的细腻风光,无不佩服其威严大义。
彭玉麟虽然身为武将,军旅一生,却是当时颇有名气的诗书画家。其书法从颜鲁公,汪珂《清朝野史》评曰:“刚直能诗善书,圆而劲”,又近人马宗霍评曰:“晚年一意(颜)鲁公,雄杰昂藏,蔚然以深,不露锋芒,而熊熊之光溢于楮墨之外,良由禀气特厚,故虽艺事之微,亦复老而益壮”,可谓的评。
称名似是而非,即明褒暗贬;虽然与上述“似非而是”恰反,但在反义会意上却无二异。
唐代陈希闵(生卒年不详)任司刑司直时,才不堪任,百事推脱,一例不成,每逢批决案件常秉笔高举至额,半日犹豫不下,作苦思状,属吏讥笑陈为“高手笔”(见张鷟《朝野佥载》卷六)。从字面上看,“高手笔”意同“大家手笔”,多用来评价辞章家或书画家的精湛水平,本是褒语,但应在昏庸墨吏陈希闵那里则是不折不扣的讽抑。
《千字文》中有“宣威沙漠,驰誉丹青”二句,问过北京师范学院书法班的学生,大都不知二句言何人何事。据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宣威沙漠”指左相姜恪宣扬国威,令八方诚服。“驰誉丹青”言右相阎立本(?-673,唐代著名画家)事,明褒暗贬。“驰誉”,即声誉远播,四野知名。检《新唐书·阎立本传》曰:“时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之嘲”,可知此句是百姓嘲笑阎立本热衷绘画,身踞高位却“无宰相器”的讽语。二句用对举法,说左相姜恪能策勋边防,阎立本沉湎绘画,不务正业,天下人只道阎立本善于绘画,不见他在鼎臣辅政方面有何作为。就这样,“驰誉丹青”在特殊语境下成了贬抑语,又因《千字文》的广泛传续,讽语成了定评,任阎立本腹满冤屈,也徒唤奈何。
绘画,是阎立本一生的最爱。命运的选择,有时竟然类同恶作剧。让阎立本为相,就像把南唐李煜推向皇位,奉迎着去做最不情愿的事,无异于受虐。据《唐书·阎立本传》,他初入仕途,只是代替其兄阎立德(生卒年不详)混混工部尚书,没承想,总章元年(668年)升为右相,咸亨元年(670年)又任职中书令,官运腾达亨通,偏偏绘画的心思难耐;虽然入朝冠带,可他在皇上及僚属的眼里不过是一名画师,时时受到“与厮役等”的侮辱,自己不能挂冠而去,也就只好“虽被訾屈,亦未能罢也”。
据本传,有一日“(唐)太宗与侍臣泛舟春苑池,异鸟容与波上,悦之,诏坐者(即入席宾客)赋诗,召(阎)立本侔状(即图状),阁外传呼画师。阎立本是时已为主爵郎中,俯伏池左,研吮丹粉,望坐者羞恨流汗”,受尽屈辱,故归家告诫其子曰:“吾少(年时)读书,文辞不减(不逊)侪辈,今独以画见知,与厮役等,若曹(你们)慎毋习(不要学画)”。
此节在本传里记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何传来传去,竟成了阎立本为唐太宗帝威所慑,吓得伏地作画犹“望坐者羞恨流汗”,胆小如鼠的见证,将其遭遇羞辱的痛楚当作笑料,实在太不应该。所以,笔者每读《千字文》至“驰誉丹青”,都会想起阎立本伏地作画的可怜相来。他混迹官场,是为了奉敬艺事,真不该受这么大的憋屈。《新唐书·阎立本传》曰:“时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之嘲”,应是立足官本位的说法;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将此语读作百姓对他的直接赞扬,或许能对一千三百年前的不公平,聊作小小的补偿。
无论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文家统统称作曲笔、翻解,皆有反向立意、对面存照的意思。对这类称名,只要朝反义去寻思,读出表面的字义并不困难。如果仅此而已,对称名之后的本事典故茫然不知,毕竟还是肤浅。人心复杂,有话不照直吐述,偏要遮掩而出,结果山隐水,树隐山,烟云缭绕的,反倒比正面直陈的胜出多多。曲径通幽,春秋笔法之妙,大抵如此。
没事时翻翻《水浒》,品品“赤发鬼(刘唐)、母药叉(孙二娘)、混世魔王(樊瑞)、笑面虎(曹正)”等恶俗绰号背后的些许怜惜,解读施耐庵肯定会变得容易一些。
(1990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