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地区少数民族众多,民间文化资源丰富,其中尤以史诗为重。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维吾尔族的“达斯坦”,就是散落在民间的优秀文化遗产。伴随着城市化、信息化的冲击,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审美趋向正在发生日益深刻的变化。后继乏人的现实以及社会认知的不足,使《玛纳斯》、“达斯坦”的继承面临巨大挑战。记者近日就这一难题采访了长期从事民间文艺事业的新疆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热依拉·达吾提与新疆民协三大史诗研究室副主任依斯哈别克·别先别克,他们对本民族文化传统的执著与坚守,让人看到了民间文化遗产保护的希望。
不要脱离民间文学与口头文学的土壤
记者:新疆少数民族众多,民间文化资源丰富。从小在诗与歌的海洋里耳濡目染,对两位的职业选择是否产生了影响?
热依拉·达吾提:我本硕均就读于新疆大学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专业。新疆大学素来重视民间文学及民俗资料的搜集整理工作。大四学生都要到南疆农村收集资料,了解农村的生活方式、生存环境与民间文学。从当地老人口中听到鲜活的民间故事、欣赏到不同特色的民族舞蹈,让我感受到纯正的地方风俗和民间文学。这种生动鲜活、异于教材描述的民间文化风俗深深吸引了我,使我决心沿着民间文学的道路一直走下去。硕士毕业以后,我克服了英语和汉语的双重障碍,来到北京师范大学读民俗学博士,师从钟敬文先生。北师大重视民间文学与口头文学,钟敬文先生也希望我们少数民族学生不要脱离民间文学与口头文学的土壤,要回到家乡,把本民族的文化事业搞上去。因此,我回到新疆大学,一直从事民俗学与民间文学研究,重点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依斯哈别克·别先别克:我1975年出生在新疆伊犁州特克斯县的柯尔克孜民族乡。柯尔克孜族人口虽然少,但语言、文化保留得比较好。我从小就喜欢《玛纳斯》。小时候读过老玛纳斯奇居素甫·玛玛依说唱的《玛纳斯》,也听过柯尔克孜族民族乡一些玛纳斯奇唱的《玛纳斯》,那种丰富的联想、生动的比喻、优美的声调、充满韵律的节奏让我痴迷。1996年我从中央民族大学毕业以后,在新疆民协《玛纳斯》研究室工作,有机会接触到《玛纳斯》的第一手资料。柯尔克孜族对《玛纳斯》的崇拜,与其他民族对自身民族史诗的崇拜都不同,柯尔克孜族人不仅认为玛纳斯是一个传说中的英雄人物,甚至笃信玛纳斯在历史中存在过。《玛纳斯》是神圣的,行吟歌手们不到40岁不能演唱《玛纳斯》。同样,我也是带着一种敬畏的态度,以一颗虔诚的心研究《玛纳斯》,感受我们民族心灵的震颤。
记者:在向现代化迈进的当下,民间文化保护与传承面临怎样的挑战?
热依拉·达吾提: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一些不能盈利的民间工艺品可能被淘汰,这种技艺也会随之失传。另外,工业化也使得民间工艺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它的传统优势。例如,新疆维吾尔族“花帽”的生产工艺,纯手工生产一个“花帽”需要一个妇女一周、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而靠机器生产则只需一分钟,因而机器产品的价格也就非常便宜。
另外,现代人的时间观念也会影响说唱艺人的演出,他们会根据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将演唱的内容缩短,史诗的巨大涵盖力、故事内容的强烈震撼力大大缩水。而且,伴随着广播电视传媒、网络的日益普及,大众娱乐的手段更加多元化,人们生活的节奏也更加快餐化,能够接受并欣赏说唱艺术的年轻人已不多见。
依斯哈别克·别先别克:中国的《玛纳斯》搜集整理工作是从1960年开始的,当时中国社科院、中央民族大学、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成立了《玛纳斯》搜集调查领导小组,各民族专家学者学生参与,1960年到1965年共搜集了40多个《玛纳斯》的变体,完整记录了老玛纳斯奇居素甫·玛玛依说唱的6部20多万行的《玛纳斯》。那个年代,柯尔克孜族的语言、文化保留得还比较完整。老玛纳斯奇从未离开过故土,他们原汁原味的演唱版本蕴含着柯尔克孜族深刻的民族文化基因。
加大对史诗的翻译推广力度
记者:说唱艺术的搜集整理以及对外推介工作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因为有多少个说唱者就会产生多少个不同的变体。而诗歌是很难被翻译的,翻译的过程,诗歌本身的韵味也会有所流失。你们如何看待目前的翻译推广现状?
热依拉·达吾提:目前“达斯坦”基本没有汉译本,这对其他民族与学者欣赏和重视“达斯坦”艺术是一个巨大的瓶颈。因而,眼下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将“达斯坦”翻译为汉语文本,同时制作成视频。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4个“达斯坦”视频作品的维吾尔语、汉语、英语3种形式的文字整理工作。另外还有7部尚待完成。最后将以综合文字、图片、视频为一体的数据库的方式呈现出来。我们也打算建立自己的网站,这样,真正的、完整的民间说唱艺术便可以全方位地展现出来。
依斯哈别克·别先别克:《玛纳斯》的翻译工程浩大,特别是诗歌的翻译。《玛纳斯》中出现了大量的人名、地名、部落名、马名、药名、植物名、武器名等等,翻译起来很困难。第一部我们用了5年的时间做成了,最后我还要进行柯汉文对校,逐一审定。对于同一个玛纳斯奇说唱的记录,不同时期的不同记录者,会根据自己的判断进行推测,在原始记录的基础上再创造,或增加或删除相关内容,改变了说唱者的原意。而现在,对于《玛纳斯》的出版原则就是,玛纳斯奇唱什么就出版什么,保持他的原汁原味。
非遗保护应与学校教育相结合
记者:《玛纳斯》、“达斯坦”这样的活态遗产,只有还之于民,传唱在民间,才能持久延续它的艺术魅力。你们怎么看?
热依拉·达吾提:首先,我们保护和记录民间文化遗产,不是将其作为档案馆或者博物馆的展品陈列出来,而是要使它们重返民间,使传统的说唱艺术焕发生机,使得新的传承人有据可依。而且,我们的视频和文字材料也可以作为教育资源,使学生可以了解到真实、全面、直观的说唱艺术。这样的方式在去年12月份我参加的剑桥大学关于口头文学的会议上,得到与会专家学者的一致好评。
现在的问题来源于思想观念层面。在一些大学中,民间文化研究是一种书斋式的方法,呈现为从论文到论文的生产模式,而田野的搜集整理工作是不受重视的。这对于搜集整理工作非常可惜,因为很多的民间说唱艺术正随着传承人的去世而流失。
我在英国的时候,女房东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她是一个民间自由艺人。英国的工业化很发达,但是民间工艺依然得到高度重视,她每次花2个小时去伦敦多家大学给学生们教授编筐的方法。那些学校专门开设有民间工艺课程。其中,肯特大学每学期都会请她去做一两次关于筐子的编制经验讲座。这与我们当代的大学教育方式有差别,我们在给学生讲授这门工艺的时候,可能自己也并不真正懂得这些艺术品是怎样制作出来的,而是把文化概念和方法告诉他们,这样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依斯哈别克·别先别克:对《玛纳斯》的传承,特别是说唱艺术的传承越来越受到各方的重视。在选定传承人之后,民间对于《玛纳斯》的传唱热情高涨起来了。在居素甫·玛玛依的故乡,很多孩子很小就学习《玛纳斯》的说唱,由此也就产生了不少五六岁的小玛纳斯奇。
记者:在民间文化保护方面,除了从业者的实地抢救性保护举措之外,形成一种全社会的共识似乎显得更为必要。我们的教育体系可以做出什么样的贡献?
热依拉·达吾提: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在中国很多情况下是政府在做,而民众似乎对此并不甚关心。在我看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并未进入全民视野,而且也没有和学校教育很好地结合。一些大学至今没有开设过一门关于非遗保护的课程,认为它没有正统的课程重要,把民间的东西作边缘化处理。所以,我一直致力于民间艺术走进校园的活动。我很希望非遗保护可以同学校教育相结合,从小学到初高中到大学,逐步深入地进行教学。
依斯哈别克·别先别克:民间文化遗产保护,需要全民参与,只有这样,我们的民间艺术才会成为大众的艺术、民族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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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纳斯》,中国三大史诗之一,被柯尔克孜族人视为民族魂,凡有柯尔克孜族聚居的地方,就流传着《玛纳斯》。《玛纳斯》不只是一部珍贵的民间文学遗产,更堪称研究柯尔克孜语言、历史、民俗、宗教等方面的“百科全书”。演唱《玛纳斯》的民间歌手,叫做玛纳斯奇。每逢节日欢聚邀请玛纳斯奇来演唱《玛纳斯》,已成为柯尔克孜牧民的传统习俗。
“达斯坦”是维吾尔族历史悠久的一种曲艺形式。“达斯坦”意为“叙事长诗”,它是百姓之诗、民间之诗,是绿洲弦歌和田野吟唱。特别是表现爱情题材的“达斯坦”,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百转千回,演唱曲调忧伤浓烈、一唱三叹。长歌曼舞,吹过片片绿洲,传唱着先人的故事,描绘着人间的幸福,深受维吾尔族群众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