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届国展中,众多大幅作品林立,赤橙黄绿青蓝紫,仿古、做旧、拼贴、划线、打格不一而足,是重形式轻内涵、重包装轻笔法,还是当代书法家符合时代要求的主动选择?书法界专家、学者各抒己见,展开争论。
盲从时尚,还是创新突破?
无论进入十届国展的哪个展区——上海或者广西,只要来到复评的展厅,相信很多人都会吓一大跳:以为自己错走到全国美展的评审会场了。众多大幅作品林立,赤橙黄绿青蓝紫——行书入展作品中白宣作品甚至只有一件——宣纸泥金,拼贴做旧,展厅里一片色彩斑斓,有些作品2/3的面积用来拓印画像石,东王公西王母夺人眼球,魏碑体书法甚至不到1/3,委屈地缩在一角。“太花了。”不少评委如此感慨。仿古、做旧、拼贴、划线、打格……你方唱罢我登场,所有作品都在用装饰向评委大喊:请投我一票!
装饰:消弭书写纯粹性
其实,早在九届国展的评审中,中国书协副主席言恭达就注意到这个现象:“艺术创作需要长期的技巧法度训练和对传统精神的把握,仅靠外在形式的新颖,无异于买椟还珠。”国展平台反映出当今书法创作者希望靠包装入展、获奖、成名成家的心理,于是争奇斗怪,盲从时尚。中国书协副主席、十届国展评委申万胜认为,一些作品重形式轻内涵,重包装轻笔法,强化作品外在形式对观者的视觉冲击。一些作品写的虽是抒自我之情的唐宋诗文,或者倾吐个性情怀的明清章草,但注重的是作品悬挂于展厅的视觉效应,追求的是新异、炫目的表象存在。
于是,我们能够看到,小字大篇幅——密密麻麻的小字贯穿整张六尺宣纸,从上到下读一行都非常困难,或者大字小篇幅——寥寥数字疾行于纸面上,矗立于狭小的尺牍间的现象比比皆是;草书分段写,切分成多块小纸组合在一起,不仅自设障碍,而且自断气息;豆腐块一般的几种色宣拼成一纸,或者不同色宣各取一段,然后合为一幅,刻意且矫情;一幅作品兼有多种书体,这本无可厚非,可用之不当则失于杂乱;甚至做旧打蜡,用国画颜料、洗笔水、茶水、盐水将新纸染旧以求古意,在纸上打蜡使墨迹斑驳以求呈现金石气,或用排刷画出竹简形状的色道再写作,甚至有人用下面垫有纹理的木板、纸板、泡沫塑料的纸书写,因为这样可以使墨道飞白;以至盲目钤印,巨幅作品上用小印章叠加排列成装饰条块,或者在长卷的字里行间到处盖章,让人不禁想起“啪啪啪”盖“宜子孙”的乾隆……
十届国展评审现场 本报记者 张亚萌 摄
装饰意识的引入,逐渐消弭着书法纯粹的书写性——笔法开始追求抑扬顿挫的节奏感与速度变化,字法追求险峻态势,章法中有行距无字距的做法大行其道,墨法上宿墨、涨墨、焦墨竭尽变化之能事。魏晋以降的“二王”系统,清末以来的碑帖融合,以及敦煌残纸的民间趣味的蔚然成风,当今书坛已然纷繁复杂,而对形式装饰概念的注目,更让当代书法呈现众声喧哗的热闹图景。甚至有人说,“书法热”就是“反正统、尚奇异”。
“《祭侄文稿》是书信草稿,有错漏划掉理所当然,可你今天不管写什么都模仿划掉的做法,这样太刻意了。”评委、吉林大学教授丛文俊说。不少评委认为过度竞争视觉刺激、注重表象而忽视内涵的发展,书法将会陷入形式主义的困境。北京大学教授王岳川眼中的书法艺术,是一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心印艺术,应当和谐相生,而非将装饰风潮奉为圭臬。宋代蔡襄所言“学书之要,唯取神,气为佳,若模象体势,虽形似而无精神,乃不知书者所为耳”,在今日则可意指为书法还没有在传统书法艺术样式与现代抽象图式之间找到恰当的形式语言,书法的“本位”还没有和现代形式很好地契合,这其实揭示着书法现代探索的实质。
尚式:当代书法的主动选择
“中国没有草书盛世,是因为草书在古代是副体,在讲求实用的古代因不易辨识而无法担当全面交流沟通的任务。而今天审美性占主流的时代,草书应当为更多人所接受和欣赏。”因而,评委、中国书协理事刘洪彪选择以楷书落款,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加入形式构思。在他看来,好的装饰,毋宁称作“尚式”,这是当代书坛追求强烈形势感的创作表征。“古代,信、奏折、碑文,都有约定俗成的书写方式和规格,而在当代,书法已经成为纯粹的艺术品类,可以说传统的形式在一定条件下已经不具备竞争力,所以现代书法家必须讲求形式。”
为什么传统样式不再具有竞争力?中国书协副主席陈振濂认为,社团组织的兴起、印刷术的普及、传播媒介的崛起、展览作为书法唯一舞台等一系列“生态变化”,使得书法在当代脱离了文人士大夫的风雅的传统语境,逐渐走向作为当代艺术的路途。99%的书法展示环境集中于展厅,悠闲的、个人化的、松散的书斋环境被限时的、紧张的、公共性强的展览场所取代。他曾经作过计算,一个观众看500件作品的省展,3小时的展览时间内,平均一件作品停留3.6秒,而汇聚近千件作品的国展,则会缩短为1.8秒。在这里,看不到创作者的人格、精神和性格,展览阻截了对作者的延伸认识,于是作品的成败更处于审美判断——谁能让那些观众在自己的作品面前驻足——甚至早在这之前,谁的作品“投我一票”的呼声最大,谁就是赢家。
争奇斗怪,从另一个角度说,就可以视为“竞秀争胜”。于是,小楷小行草就要被划分为若干上下连续的块面以构成大型条幅,传统的幅式——尺牍、文稿也不得不做出顺应调整,不同色宣拼接叠加,意在丰富形势美感和视觉表现力——这一当代展览机制中无法跳过的评审标准。
这样,当代的书法家已经不再是那些独立于寒窗书斋的旧式文人,而是融入全球化背景下,站在时代前沿对个体存在进行探索的艺术家,他们只有关注展厅内所散发的各种思维和观念的突破,才能自由应对多元复杂的创作背景。尚式,亦可以看成书法家面对时代挑战与文化追问的回应,这已经成为他们符合时代要求的主动选择。
“如果我们的展览都是大白纸,200张、500张都是这样,也不会好看——那评审之后都不需要装裱了。篆刻也是一样,一张白纸,上面只有几个红坨子,效果会很差。”评委、中国书协副主席吴善璋说。
“装饰不是不好,关键是要适度。”中国书协主席张海表示。
刘洪彪曾宣言“为书法穿盛装、让书法住别墅”,是书法界较早将装饰意趣融入书法创作而取得成绩的书法家,他认为,用什么形式、用什么材料去装饰书法作品,应该对材料、色彩、形式构成等问题有研究。“如何落款、用色、留空,都要合情合理。”——比如大幅草书用朱液落小楷款,字体有差异且使作品易于认读;而把小楷写在八尺纸上,一行写好几米,或者手札、册页无故留空的做法,则全无道理。
对于装饰,抑或尚式,“除了书法,除了形式,我们还要涉猎很多东西,才能使内心更丰富,才会有更多的创作方法,笔下纸上才会有更多样的景观。”刘洪彪说。十届国展的参选作者里很多人爱写《书谱》,孙过庭曾言“古不乖时,今不同弊”;装饰或尚式,是困境,亦是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