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不仅需要欣赏书法的笔势雄奇,更可“阅读”其中为兄侄牺牲的悲愤激昂
读的是古人(古诗文)、赏的是时贤(即时的书法创作),这种“双重人(书)格”,几乎成为当今书法的通病。陈振濂以为,今天书法之不及古人,不是输在笔墨技法上,而是输在文献与文史的价值上。故而他重新呼唤“阅读书法”,通过书写性书法中的记事叙史功能,来唤醒书法家在艺术创作中展示思想、展示文化内涵的追求意识。
从甲骨文开始的中国文字书写史,从张芝、钟繇、王羲之开始的中国书法艺术史,都是在文字应用与书法美的表现中互为借助、相互辉映,书法离不开写字,书写离不开美;这一法则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国甚至新中国成立后的沈尹默、白蕉、沙孟海、陆维钊、林散之、王蘧常这一代大师巨匠。当然,直至今天,书法圈里认定书法是实用的写毛笔字的,也大有人在。
随着中国书协的成立,随着书法展览体制主导格局的形成,百万书法爱好者热情投入的超强氛围、书法评奖中的各种热议与跟风、能够一夜成名的诱惑,种种过去书法所不曾呈现过的态势与含义,在今天已成为时代的新课题、新现象、新内容而引出无数正面或反面的话题。所谓“书法热”,首先即表现为“展览热”、“评奖热”、“流行热”、“创作热”。
以书法展览为主导的当代书法创作,必然会以展览中作品所必须具备的形式、技巧、风格等可视的因素为追求目标;而让书法原有的文献性、史料性、叙事性的一面退居其次。在一个展厅中,视觉形式是第一位的,是吸引观众的主要依据。而书写的记事叙述文献功能,却未必是不可残缺的。一个观众到书法展厅里来,主要是欣赏,而不是阅读——阅读与思考应该在书斋据案静坐中进行,而观赏才是展览厅里的题中应有之义。这,我们称之为“观赏书法”。
当代的书法走向观赏化,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遁观今日的书法展览,形式丰富、技巧扎实、风格独特、笔墨挥洒自如的精心之作比比皆是,将之放置在古代宋元明清,就视觉愉悦快感而言并无逊色。从书写、写毛笔字的半实用状态到今天展览厅书法的艺术创作形式风格观赏,的确是一个亘古未有的伟大的时代进步,谁要是否定它,谁就不是个实事求是者。
但当“观赏书法”走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回过头来看看展厅里那些技法精湛、形式精美的作品,却总觉得还缺少了些什么。清一色的抄录古诗文,使书法的被阅读的传统慢慢被遗忘;书法的文史价值、文献意义也逐渐淡出,再也不是一个被关注的焦点。即使有书家倡导自作诗,其实也大抵是中流以下、无病呻吟居多,不通平仄、不解用典的硬伤比比皆是,甚至半文半白、不伦不类的杂体也触目皆见。因此,不仅仅是展览厅书法把观众引向艺术观赏是“罪魁祸首”,书法家的文史功夫怯弱更是一个致命所在。——读的是古人(古诗文)、赏的是时贤(即时的书法创作),这种“双重人(书)格”几乎成为当今书法的通病。若说今天书法之不及古人,我以为首先不是输在笔墨技法上,而是输在文献与文史的价值上,古人的书法是历史的承载,书可证史,今天的书法只是观赏品和雅玩,可有可无,两者之间,不可以道里计也。
故而我才会在2009年“线条之舞”的展览上提出要重新呼唤“阅读书法”。我以为新时期书法历程对形式与视觉美的开掘是极其必要的,但它应是个阶段性的目标而不是终极目标。在“形式至上”的理念被充分理解、充分运用之后,提出一个注重记事叙史的“阅读书法”,倡导书法创作中的用一流技法去诠释一流思想,强调书法原有的文史、文献功能,并不是好事之举,而是有着现实针对性的。它告诉我们:仅仅靠抄录古诗文而没有真实自我内容的书法,即使再有妙不可言的形式风格技巧,也很难成为时代的标志。除此无他,因为这样的书法中缺少思想与历史的承载力,缺乏文献意义。
过去,我们曾经通过学院派书法创作模式中的“主题先行”、“思想领先”的提倡,试图提升书法作品中的文字文献内容的品质;现在,通过书写性书法中的记事叙史功能的重新提倡,来唤醒书法家在艺术创作中展示思想、展示文化内涵的追求意识。两者异曲而同工、殊途而同归,都是基于同一出发点也。
“阅读”书法。在这个文化快餐时代,“阅读”正在被遗忘、被抛弃,被越来越肤浅地歪解、误解与曲解。在这方面,书法界的努力自振,有可能成为扭转时代颓风的“先行官”。只要我们多读书,多创作一些“我手写我口”而不是抄录古诗文式的“假自己之手去浇古人块垒”,那么当代书法在振兴之后,一定还会有一个辉煌的未来。
多年前以展览为中心的“观赏书法”,是今天倡导“阅读书法”的前提与基础,没有它,书法始终还处在“写毛笔字”的低级阶段而毫无艺术创作可言;今天,以“阅读书法”为鹄的,则是希望深化书法的内涵,强化书法的历史意识与文献价值。它是在“观赏书法”的基础上的再起跳、再出发。以它去否定“观赏书法”大可不必,但没有它的倡导,“观赏书法”也很难有新的可持续发展空间。由是,提出“阅读书法”的新目标,是对这些年书法历程的品质提升与目标提升,除此之外,岂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