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年,甲骨文的发现,把中国书法艺术的历史提前了1000多年。这一全新的字体使书法家们大开眼界,打开了书法创作的新路径和新视野。但是,在书法家从事甲骨文书法创作的过程中,资料难寻、良师难觅、书籍难读、文字难识、内容难选、形式难新等成为横亘在创作者面前的难题。对此,当代甲骨文书法如何实现原生态殷商甲骨文书法向演生态现代甲骨文书法的艺术转换,是要如王宇信所言“有章法可依”还是要按陆健所议“建立新标准”,是甲骨文书法创作中面临的重大课题。
甲骨文书法创作要改变“无法”状态
(陆 健 中国传媒大学文艺系教授、书法家)
德不孤,必有邻 陆 健
甲骨文虽是中国现存的最早的成体系的文字,但它被王懿荣、王襄从湮灭不闻中发现,迄今刚刚111年,至今被多数专家认可的甲骨文字仅约1600字,甲骨文书法作为书法艺术的一支,创作队伍一直局限在“小众”的范围内,以我较狭窄的视域,篆、隶、楷、行、草书创作队伍加起来,当今中国有百万之众,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万余人,而以攻甲骨文为主的书家,不过区区数百人。原因主要有:甲骨文字与现代汉语文字区别甚大,学习起来近似学习一门外语;甲骨文可辨识、使用的字数很少,对联、组句、成文有很大困难,大大制约了其可书写性;甲骨文字在今天以笔代刀的现当代书家手中,绝大多数人习惯于沿袭王襄、罗振玉、董作宾诸前贤“笔画线条粗细均匀”的用笔方法,有“画地为牢”之嫌。我想主要就这几个问题简要说说自己的看法。
甲骨文字是中国古人智慧早熟的天才体现,3000年前拥有成体系的相对成熟的文字,是每一个华夏子孙的骄傲。我们无法指望所有的甲骨文字最终都能被识别出来,只会逐渐识别得多一些,这是天意。即便如此,能够识得这1600字也不容易,因为甲骨文一字多形、异字同形,字之部首偏旁倒直互换、正反共存的现象不在少数,有的字竟有十数种写法,所以学甲骨文不一定比学一门外语简单呢。
甲骨文可辨识、使用的字数少,对联、组句、成文困难,已成创作瓶颈,以致书展中有人组得新词,便会招致诸多甲骨文书家竞相“拿来”。我认为我们甲骨文书法界真的好没面子。广博知识,群书遍览,勾古搜今,不要“新诗未赋已成愁”,我自己的体会,1600多个甲骨文字表达范围远远超出我们的今日所见。提个苛刻的建议:甲骨文书展,必要新词,非此不得入选。我们的文字内容就丰富了,我们就不得不下功夫了。否则就太对不起我们勤劳智慧的祖先了。“笔画线条粗细均匀”的用笔方法并非为错,但是否也可尝试其他笔法?其实一些朋友已经尝试了,《甲骨文书法艺术大观》中收录了300余幅,面貌多样,虽则就书家个人讲是否已成书写法则、风格尚难断言。前有贴近刀法与笔墨情趣之观点的差异,我的观点是刀法笔法的有机融合,笔法为主,为显;刀法为辅,为隐。它的学理依据是什么?龟甲、牛骨的面积较小,不可能写大字。现代书法的尺幅一般远较龟甲牛骨为大,甲骨文书法作品不可能有违当代人从1000多年沿袭下来的欣赏习惯、审美趣味,尤其是书法已经从实用功能撤出,进入“纯审美”范畴,成为厅堂文化的当今。
甲骨文字当初的主要功能是记录占卜结果的,得到结果之后绝大多数被归档、保存、束之高阁,它与今人创作书法的需要与交流方式距离颇大,和今人用电脑写作、交流,书法作品形成“纯艺术”的状况同属一个问题。既然今天的甲骨文书家用笔作为工具进行书写,笔意尽出、尽显怕也难免。我们都清楚生产工具的不同是可以划分大的历史时期的,史学如此,书学也如此。但既然是甲骨文书法,仅有文字属于甲骨契刻时期,无视古人运用当时工具的艺术创造及其视觉效果,恐怕说不过去。比如用隶楷行草比葫芦画瓢,那么画出来的就不是瓢了,是什么就只有书家知道或者连书家自己都不知道了。不尊重读者的接受心理,贻笑大方。它总要有些甲骨文独特的“技术效果”传达给读者。古人以刀为笔契而为文的“笔感”、“笔调”、气息、韵致,甚至“行笔”速度等与今人颇有异趣,然并非无法借鉴、摹追。总之,今之貌像含古人基因,独特风神,应是我们所求的目标。
我认为目前甲骨文书法创作的最大问题是从整体而言处于“无法”状态。从个人角度讲,易陷于盲目。对群体而言,无序不是理性行为。“法”,法度,规制,标准。包括理念、理论、方法、技术指标。我们不能遇到困难就强调“理论总是滞后的”,它是从大量的艺术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就像“书法”这一概念也比我们今天认定的书法作品晚出现了若干年。理论先行有其可能,有其条件。我们对包括其他艺术门类在内的艺术史已经有了一定了解、理解,现代人的理性能力更强,方法、手段更多样。况且对书法史、书法艺术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有了某种把握,关于甲骨文书法之法度的建设、建立、设立并非什么开天辟地的事情,它仍然是书法艺术规律大框架下的理论探讨。这种讨论最忌泛泛,一定应该涉及具体的技术层面。当然,相关探讨应有例证,有典范——在创作实践中取得大家公认的成就者。我特别注意到刘江先生、刘颜涛先生和已故的刘顺先生的作品。虽然他们的艺术创作还有自我完型——或曰完善——达到一种审美饱和——高标立异方面的不足,起码为我们研究有关问题提供了现实可能性。这种甲骨文书法的“法”的确立,并非匆匆忙忙把大家囿于某种狭窄的渠道、藩篱,限制大家的探索、尝试,而是相反,扩大视野,积极进取,确立目标,诸法并立,开拓前行,为繁荣我国的甲骨文书法作出努力和奉献。
还要说说我自己的想法——对个人的要求:往后追商代祖先的神采、精髓。不追不行,荡涤自身已经被濡染的浮躁时俗之气,古有天然、稚拙、不可夺之幽美。往前看,时代读者对审美的需求,对洗干净自己、来往天地间、喜爱特立独行、新鲜惊奇的需求。甲骨文书法,应有来自悠远的时空、来自自然的精神,独立于我们,又强烈地吸引我们意欲投身其中。我们能够说出它的一些部分,因为它大于我们所以说出了我们未知的更多,这是连它的写作者也无法更多说出的。具体的一幅作品,一定是自足的,安静的,可以对话的,又蕴藏独属于它的神奇。对数千年前产生并组织起、照耀着先民们的甲骨文,我充满敬意,我学习创作甲骨文书法,建立自己的标准,寻求自己的技法,感受它并向今天的人们传达它的魅力。
甲骨文书法家应回归甲骨
(王宇信 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殷商文化学会会长)
就我个人看来,甲骨文创作不是“无法”可依,而是书家有“法”不依,或懒得依。甲骨文书法创作还是有“法”可依的,顾名思义,甲骨文书法是以甲骨文字为表现对象的,因而正确写出甲骨文字,应就是甲骨文书法的基本大法。不能说,书家写出的一堆连甲骨学者都不知为何意的“自造”莫名其妙的所谓“甲骨文字”,就是甲骨书法了。因为这些任意自攒的“甲骨字”,不仅是与甲骨文及甲骨文偏旁结构毫无关系的满篇涂鸦,就是攒字的书家自己写完后,过一段时间恐怕自己也不认得攒的是什么字了。
真正意义的甲骨文字,起码甲骨学者在无释文的情况下,是可以识得读出的。虽然目前共计4000多个甲骨单字中,学者考释出并得到共识的有1000多个,但作为甲骨书法家,这是应该也必须掌握的。虽然用这些得到公认的千把字表达当今社会生活的丰富内容和书家的寄寓是远不敷需要的,但书家起码要掌握这千把字,从事甲骨书法创作才不致贻笑大方。
书家之所以置公认的千把甲骨文字于不顾,即有“法”不依,其原因是:其一,有的书家不了解甲骨文字考释是在不断前进和发展的。由于出土材料的增多和研究的深入,文字学家以前释错了的字后来改正了,因而我们应以最新的研究成果为起点。但有的书家,为了符合自己创作作品的用字需要,或不了解文字学研究的最新成果,硬把早年释错的字挑来凑数。
其二,不少甲骨书家认为从前人的甲骨书法作品中集来“甲骨字”进行自己的创作,就是所谓的“甲骨书法”了。因而他们不是努力去掌握公认的甲骨文字,而是从甲骨书法家的书法作品中“拿来”新的所谓“甲骨”字。书展中有人组得新词,便会有不少甲骨文书家争相用于自己的创作。至于“新词”是不是正确的甲骨文字,倒是鲜有人考虑,反正是有“出处”证据了。应该说,前辈书家罗振玉、郭沫若、董作宾、唐兰、商承祚等学者,为我们留下了不少篆意浓厚、用字较准确的甲骨书法作品,值得我们认真描摹、体会和研究。但也不容否认,不少书家的作品,虽然在创作实践中取得成就并为书界所公认,但他们使用的甲骨文字并不规范,有不少自攒的“甲骨”字或错字。谓予不信,可将其作品的用字与科学性、权威性的《甲骨文编》或《甲骨文字诂林》相对校;亦可把书法界奉为圭皋的几部甲骨书法字典与上述二书相对照,就可发现书法“字典”所收的不少“甲骨”字,并不是真正意义的甲骨文字,而是从书法作品中集出来的所谓“甲骨”字。因此,书家“拿来”的“甲骨”字以讹传讹,又怎么会不出现用字的“无法”状态呢?因此,书家第一要务是认真掌握已取得共识的1000多个甲骨字并用于创作,就能使甲骨书法当前的“无法”状态得到改变。
在掌握公认的千把字甲骨文后,还需要知道甲骨文字在商晚期的273年当中,还有书体风格的早晚不同,这就是甲骨学家将之分为5个不同时期的变化发展,而不是字体一成不变。此外,这些文字刻写在卜龟和卜骨上,还有行款、布局、章法的千变万化,即完整的卜龟、卜骨有完整的艺术美,而残龟、断骨上的文字,又呈现出破损、沧桑感……因此,一个成功的甲骨文书法家,要花时间掌握甲骨学的一定基本知识,并要沉下心来临摹甲骨拓本——即甲骨法帖。在临摹中体会甲骨文的章法、布局时,也加深对甲骨文字的体会和记忆。只有踏踏实实临摹甲骨拓本,然后走出甲骨拓本,再结合自己篆、隶、行、楷的书法功底,才能形成自己的甲骨书风。因此,掌握一些甲骨学的基本知识也是十分必要的。
此外,甲骨书法家们不妨把自己的作品用字和篇章与公认的甲骨文字和甲骨拓本进行一番认真的比较、摩挲、体会和分析,就会找出自己在用字、书风及章法等方面存在的差距,进一步提高甲骨书法艺术水平。
总之,甲骨书法家应回归甲骨,切忌急于求成和浮躁情绪,认真掌握一批取得共识的甲骨文字,并积累些基本的甲骨学知识,在下功夫临摹甲骨拓本的基础上,再走出甲骨,从而在甲骨书法的艺术创作中,取得新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