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直到乌丝栏。”这是黄庭坚赞颂五代杨凝式《韭花帖》的一首诗;“杨风子”又称“杨少师”,即五代时期赫赫有名的书法家杨凝式。“风”通“疯”,通常指精神失常,行为失态、怪异而不同凡俗。
从历代书法家、理论家对杨凝式书法作品的评价中,我们了解到:一方面对杨凝式的书法作品,特别是对《韭花帖》表现出的疏朗而秀逸的布局,顿挫而有序的线条,略有欹侧而不失平衡的间架结构,所呈现出的“美”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另一方面又指出了杨凝式的书法在创新过程中所显现的不足之处,如杨凝式在他的《夏热帖》《神仙起居帖》等“不衫不履”的书作中,除了“率性而为”的自由抒写外,字形和用笔都存在着一些“生硬”的痕迹,但这并不影响杨凝式对书法艺术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
从唐朝末年到后周,一般的说法是杨凝式经历了5个朝代,严格地说应该加上唐朝,就是他历经6个王朝。在古代,70岁的人已很少见了,杨凝式活到了82岁的高龄,有的史书上还说他活到了85岁。杨凝式因为一次偶然的装疯躲过灾祸,从此便以“疯”为处世之法,经历了五代,得以善终,又凭狂放的性格成就了他的书法艺术。
从表面上看杨凝式是佯狂的,但正是由于他的佯狂和独特性格,在时代转换的关键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就是他在书法作品中注重抒情的因素,从而开启了宋代“尚意”书风的先河。
其实,这也是唐代盛极一时的抒情书风的延续和发展。虽然唐代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等书法大家端方正直的楷书几乎达到“法”的完美至极的地步。可是在“达其性情”的绵延流动上,却存在着较大的局限。张旭、怀素、颜真卿的行、草书对杨凝式产生了巨大影响。当然,由于唐代政治统一和国力昌盛,人们的抒情草书往往寓气魄于严整之中,寄情感于法度之内,有明显的时代烙印。而五代以后由于军阀混战,王朝更迭,社会文化的变迁,以抒发个人哀怨见长和注重个性抒发的书法形式应运而生。杨凝式就是这个时代的杰出代表,他佯狂终身,但骨子里却追求“天真烂漫”,只要遇见寺院粉墙,他不再重“法”,用一支毛笔,尽情地挥洒心中块垒。喜欢于众目睽睽之下,在寺观的“蓝墙粉壁”上逞兴作书。每当此际,“箕踞顾视,似若发狂,引笔挥洒,且吟且书,笔与神会,书其壁尽方罢,略无倦怠之色”(张其贤《洛阳缙绅旧闻记》),可见“杨风子”的放浪形骸于书法中达到解衣磅礴的境地。
北宋《宣和书谱》等典籍记载“杨凝式喜题壁,居洛阳十几年,两百多寺院均有其壁书,风靡一时”。“如无杨凝式墨迹的寺院,往往会先粉饰其壁,摆放好笔墨、酒肴,专门等杨凝式来题咏。”所以寺院僧人常于未留题咏处,“必先粉饰其壁,洁其下,俟其至”。杨凝式也热衷其事,渐成习性,以至连“垣墙圭缺处”也不放过,把洛下寺观“题记殆遍”,成为洛阳的一大景观。
然而,今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杨凝式,虽处变革时代,思想未受禁锢,风气宽松,加之去唐未远,也给其在书法上继承优秀传统、冲击颓废旧习、抒发真性情提供了一种难得的契机。喜题壁,却极少写尺牍,大量的书法作品是留在洛阳寺观的墙壁上,由于历经战乱,这些感人的豪翰没有留传下来。杨凝式留给今人的,仅有4件墨迹,即《韭花帖》《神仙起居帖》《夏热帖》和《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可作管窥。
从杨凝式的书法风格上看,他是初学唐代的欧、颜、柳书法,并脱化出来,入晋人格,得“二王”之妙。从存世的作品来看,他是极重感觉来写字的,看似不受约束,随心所欲,纯任天性地去创作;性之所至,胸中块垒随笔而散。但明眼人自当看出他的书法中与众不同之处。
如《韭花帖》,明显带有行书的韵味,字的大小比较匀称,排列还算整齐,但仔细审察,一点一画,或粗或细,或虚或实,或方或圆,或刚或柔,都似信手拈来,毫无雕饰、造作之感。笔纵墨润,郁勃振迅,字形欹侧,各含动态,而重心却非常稳。他巧妙而自然地把欧字之峭拔与鲁公之外拓交织在一起;结字上把森严、险劲与朴茂、宽绰糅合在一起,加之不激不厉的气势贯穿在疏朗的布局中。《韭花帖》通篇章法清朗,字距的排列上异于前人,行距均拉开至极限,然而其行气纵贯,疏朗空灵,超然神行,表现形式自出机枢,确为鲁公没后又一杰作。
杨凝式的行、草书也是极具特色,他采取化方为圆、化繁为简的方法,创造出一种个性强烈的书法新貌,他将行、草书写得连绵不断,大小参差,错落跌宕,行笔超脱恣肆,用笔方圆兼备,洒脱劲健,结体或正或侧,不拘常规,章法疏密相间,参差错落,沉着潇洒,从整体看十分协调,呈现出婀娜多姿的形态。这种独具一格的“草书中加行楷,行书中加楷书”、“按其点画如真行,相其气势则狂草”的新意象,既不让人觉得别扭,又显得和谐自然,别具一格。
书法由唐到宋,杨凝式是一个重要的转折性人物,宋四家之首苏轼曾盛赞曰:“自颜、柳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苏东坡离杨凝式不远,况且又不会少见其真迹,言之可信。包括宋四家中以“颠逸”著称的米元章,是师法“二王”的高手,又是眼力极高的“狂士”,但对杨凝式也是倍加赞许。
清代书论家包世臣在《安吴论书答熙载九问》中说:“望之如狂草,不辨一字,细心求之,则真行相参耳,以真行联缀成册,而使人望为狂草,此其破削之神也。”这个评价很恰当地反映了杨凝式行草书欹侧取态的特点。清代学者杨守敬在《学书迩言·评帖》中说:“杨凝式《神仙起居帖》,脱胎怀素,虽极纵横,而不伤雅道”,“杨凝式《韭花帖》醇古淡雅,实足为三唐之殿,李西台未足以相拟也”。在前者,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感情至上、放浪形骸的名士风度;而在后者,我们所见到的则是一个理性至上的儒雅文人。民国大儒李瑞清说:“杨景度为由唐入宋一重要枢纽。”
与唐人草书相比,杨凝式被认为“散僧人圣”、“不衫不履”。但这也正是他的独到之处,注重抒情性的线条创新,有强健的笔力,有敏锐而精确的造型能力,有适应和创造千变万化的视觉空间的非凡本领。所以说杨凝式在书法上表现出的新的艺术特色,就是抛弃了唐楷横平竖直、整齐划一的意趣限制的“成法”,继承和发展了晋、唐“狂草”的传统,并使其带上了倾泄个人心中愤郁的抒情特质,是以“意”为之的先行者。
从杨凝式不同的书法作品中,我们也看到了理性与非理性的对撞与中和。它造就了杨凝式的书法艺术,也促成了杨凝式对中国书法从唐的“尚法”转换为宋代“尚意”所起到的积极作用。没有“杨风子”的高明,就没有后来“尚意”书风的提出和宋四家的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