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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的幸福

时间:2011年03月28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支英琪

    梁文博 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烟台市。1983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现为中国美协会员、山东省美协副主席、山东省政协常委、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作品曾入选第六、七、八、九、十、十一届全国美展,多次获奖,并有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入选百年中国画大展、中华世纪之光中国画提名展和深圳国际水墨双年展等。出版有《当代中国画精品集——梁文博》等多种画册。

浮世的幸福

    那些画中女子,总是娴静地或坐或站着,身后的回廊爬满幽幽的紫藤,蕉叶竹石渲染着时光的清芬。

    那些画中女子,仿佛静思或慵懒于午后的春阳,眉宇唇齿间似乎有满怀的心事,却总是闲逸在河边湖畔,听晚风如诉。

    也有一些女子,独自或群集在田间坡地,背景中的庄稼秋意欲滴。几头牧归的老牛或吃草的山羊,牵出岁月的叹息……

    这些女子,是画家梁文博笔墨氤氲下的人物形象。看梁文博的画,无法不被他精心刻画的女性所吸引,那些或淡雅宁静或浓烈感人的女子,清醇唯美,内涵蕴藉,仪态万方,一派天然。

    画人物画,尤其是女性题材,其实是很难把握的,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和社会哲学,没有独特的审美视角和笔墨功力,画面极易流于平庸和俗媚。而梁文博的作品,线条坚劲流畅,敷染浓淡相宜,造型准确生动。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中弥漫着丰沛、蓬勃的生命元素与朴素、纯真的自然气息,比之一般意义上的人物画,同为“秀”品,但因为有了自然气、生活气,画品里的逸气沛然而生。

    在五彩纷呈的当代人物画坛,梁文博的画是特色独具的。这种特色,倒不是其构图的匠心独运或画面的工致端丽,而是浓郁的抒情风格和真诚厚重的情感内蕴。这是一种基因、一种气息,如同风的轻抚、雨的润泽,与生俱来,弥漫成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诗意,或朦胧或清新,或古典或现代,抑扬成韵,清宁圆通。

    比如《月上中天》:月光如水,有渔船静泊在湖水中,船头,渔家少女低首凝眸,沉浸在渔获后的小憩中,一种娴静朴素的美韵,引得船尾的鱼鹰也引颈自傲——那粼粼跃动的波纹,荡漾出唐诗的意境,直要把我们引入美轮美奂的画中。

    再比如《树上的鸟儿》:一样的藤萝散披,一只猫踞坐在老枝上,向繁枝密叶的高处专注地搜寻。一定是有什么鸟突然飞临,惊扰了它,尽管树叶间并没有画出鸟。而在藤萝的下面,一位裸体的女子,玉体横陈,依然酣睡。微风掠过,花瓣缤纷,点缀着她的绮梦。画中景物不多,一丛藤萝、一只猫、一个裸睡的女子,但布置简洁,生动有法,繁密的花叶、动静相宜的人与猫,在视觉上有丰富的对比效果。看此画,不由想起宋代赵孟頫之子、著名画家赵雍《挟弹游骑图》的画面,回望中,树上原本没有鸟,其实,树上何必有鸟?这是一种“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诗意,是一种欲说还休的审美。

    喜欢梁文博的画,喜欢的就是画中澄静的诗意境界和雅逸的抒情风格,喜欢的是那种至性深情的自然流露。梁文博是内心宁静的人,生活中的他,中规中距,不爱张扬,有林泉之志却又不远离世俗,而是自觉地沉入到生活和艺术的深处,时时感受着人间冷暖和生活趣味,有了心得,就提笔作画,绝不矫揉造作。有感而发,自然是真情真性的流露,把自己的性情融进了画里,于是,画面上的人物就有了说不出的亲切和感动。

    梁文博的画中散逸的抒情风格,与他的背景渲染密不可分。他画的人物,都是放在赏心悦目的场景中,人物的背景多用藤萝,枝条坚韧的藤萝,挂满紫嫣的碎花,含蓄而温雅;有时候,背景里是满塘的荷叶,是那种夏末秋初的荷叶,荷花刚刚谢落,细细的茎用力托举起硕大的叶子,叶子飘摇不定,仿佛一阵风刚刚吹过,有一种不胜凉风的娇羞。人物在这样的背景里,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淡定和娴雅。比如《晚秋》:荷塘里,叶子七零八落,莲蓬偃伏,只有茎杆强硬地挺立。一位妇人,一袭素衣,手随意地垂着,闲坐在秋意中。秋风凉了,而她平静得像画中的池水,不着一痕,却是一派浩渺。特别地,看她微微斜睨的眼睛,波澜不兴,似乎望穿了秋水。秋意无限啊,荷塘里的人儿,心已入秋,也一样是超然世外的清雅,不染一丝纤尘。

    看这样的画面是神怡的。画中的她们,仿佛就在身边,却又回味无限,丰富和感化着观者的心灵。这样的画面,是一个画家、画中人以及看画人心和心的吸引、感染、贴合的情境。人物画,必须有情感的内蕴,画面才感人。梁文博在为一本美术教材写的序中说:“作为一个画家首先应该是一个热爱生活、情感丰富的人。如果你对周围的一切都冷漠无情,缺乏激动,你的作品又如何去感动别人呢?”的确,梁文博是深谙“以情动人”的深刻内涵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梁文博天生就是“情种”,那些画中女子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他的绘画与生命与人生紧紧联系在一起,创造了双重层次的艺术世界,一个是生命的世界,一个是美感的世界,而二者在作品中始终贯穿,即使平静之中也蕴藏着坚韧,使自然与自我同归于人文精神的光彩之中。

    相比较,梁文博以沂蒙山为背景的人物画有别具一格之象,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家园感。这些画作,写实风格远大于抒情,浑然大气又细腻精微,人物形象取自原生态的本地百姓,有一种自里向外的健朗之气。画面场景就地敷写,与人物情态水乳交融。如《田野》:秋天,正午时分,秋阳暖融融地洒向大地。收获后的土地,散发出别样的馨香。看那一家三口,躺在玉米秸上,躺在一季的丰收里,睡得多么醇,金黄的玉米散放在周围。可爱的孩子,横在父亲母亲之间,连接了大地上的梦。梦中,金黄色的玉米连同酣睡的人与物,恍惚中组成了一个旋转的太极图形。丰收的时节,大地上的一切都甜甜地进入了梦乡,只有那条看家的狗,双眸凝视四周,忠实地守候……

    拥有如此情怀的梁文博,心中注定是爱意无限的,这种爱,来自于心底,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天生性情,也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人生体味。所以,在他描绘沂蒙山区人物情态为主体的系列作品中,弥漫着一种朴素真挚的情绪。火红的高粱、弯弯的小路、吱呀的独轮车、放牧的羊群……无数山区的景物成为画中的符号,充满了朴拙的美感和洋溢的生活气息。想来,梁文博在画这样的画作时,一定沉浸在画中氛围里。那些爬满丝瓜和豆角秧的低矮的农舍,那些蜿蜒崎岖的乡路,不就是他回望中的家园吗?那些推碾、收割、拾禾的俭朴而幸福的人,就是他魂牵梦萦的父老乡亲。

    不久前,看到梁文博以西藏人物为主题的绘画,那是他随中国国家画院组织的采风团到青藏高原写生采风后绘制的,从中不难看出他向宗教哲学与人的灵魂探幽的努力。《经幡》中,经幡飘动,白塔肃穆,两只山羊,安静地走进画面的中间,身着藏袍的年轻的男女主人静守两侧。高原的阳光如瀑布一样泻下,把他们的脸颊炙烤成古铜色。而他们谦和、坚韧、乐观的神态,矗立成另一座高原,与缭绕的祥云、神秘的庙宇、苍茫的高原和谐一体;《旷野》中,黑衣的母亲极目远方,远方有什么?是淡墨擦出的无尽的苍茫。而在他的身边,是大群的绵羊,毛茸茸的带来日子里的亲切感。母亲的身后,幼小的男孩背向而望,似乎要在混混沌沌中把来路归途看个清清楚楚……

    这是梁文博的青藏高原,天高地远,情驰神纵。人,在宇宙中是微小的,应该懂得敬畏。想来,在西藏行游采风的日子里,感受着雪域高原带给人的生存压迫,也感受着神秘奥妙的佛教文化带给人的心灵洗礼,梁文博在震撼中有所憬悟。所以,我们看到他的西藏系列作品,人物的表情好像凝固了,化为一种静穆,好像大海的深处,无论海面上多么波涛汹涌,内里永远是一派平静。而这是怎样的一种平静哦!充满着信仰、虔诚与崇高,让人心静如洗。

    安静,不就是梁文博绘画带给我们的审美感受吗?看他的画,你感受不到大悲大喜的起落,感受不到一泄千里的激荡,风风雨雨早已化作身后的一架紫藤,流溢着阳光和春天的味道。

    梁文博绘画带来的审美感受,与他的修养和扎实的专业功底密不可分。1979年,他就从烟台考到刚刚建院的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攻读中国画专业,规范的素描训练和大量的摹写实践,使他打下了厚实的写实底子。正统笔墨功夫的长期浸淫,又使他深得中国画写意的真谛。后来,他又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在卢沉、周思聪、蒋采苹等先生的教授下,获得新的提高。更重要的,是他在几十年的绘画实践与教学中,沉潜传统,探求新意,把写生的基础和写意的韵致有机结合,在画面语境的深入上颇有心得。早年,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感慨顾恺之用飘逸的线条勾勒出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影,风姿绰约地塑造了中国仕女画的高度。现在,看看梁文博的画,亦然,线条简洁,没有多余的笔墨,从中可看出他的画作在传承古人方面的努力。他的造型能力很强,三点两墨,勾勒皴擦,纸上人物已呼之欲出。他特别关注人物的细部描画,一张温润厚实的嘴唇、一只骨骼嶙峋的手,甚至一双玉润圆满的女性的脚,他都会刻意描写,画面上的人物就愈发栩栩如生。另外,我们应该关注的还有画面的调子,安安静静地,用淡淡的色、淡淡的墨,浑融渗透,营造出一个似真似幻的画境。

    与梁文博相处久了,对于他的艺术人生也就多了许多理解,他的笔下,很少有纤细唯美的女性。中国的人物画历史悠久,经过历代画家的勾勒敷写,形成了一些程式化的面貌。比如,中国古代的仕女画,大都出自男性画家,女子不过是被描绘和观赏的对象,樱唇娥眉,绣衣罗裙,或手持花枝闻香惜春,或抚琴吹箫聊发闺怨。现代画家画的人物画,有的还在摹写古人,有的画面或技法上有变化,但缺乏了生活真体验,绘画中的形象就少了应有的神韵。而梁文博画中的女子,大多是健康的、丰腴的,有一种凡世的幸福感,有一种生活的暧昧感。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期期艾艾,没有“病如西子胜三分”的病态美,而是充盈着阳光的味道。他的获奖作品《秋林》中放牛的是一个体态臃肿的孕妇,那是他外出写生中偶遇的真实。他近期创作的《母与子》系列作品,画面上的女子一个个丰乳肥臀,呈现孕育带来的体态变化。他认为,女性美首先应当和孕育、生育相联系,温柔和性感是女性美的主要特征。他在画中袒露的生活的真实,是美的天然。其中一幅画,画中的母亲仰面酣睡,梦中护着孩子。也许,以女性美的一般意义标准来看,这些少妇形象并不标准,而她们却呈现真正的母性美。看这样的画面,心灵是纯洁的,看到的是自己的母亲、人类的母亲,她们是真实的、崇高的、伟大的,是生命的大美。画的下方,醒着的孩子吸吮着手指安静地自娱,结合题跋上的文字:“小时候,常常被窗外蝉鸣吵醒”,这里表达的,不正是天下儿女对于母亲的体恤、对于童年的忆念和对于母亲的礼赞吗?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一个画家的艺术风格和个人性情当然也是缠绕在一起的。平和通脱、融合生活与艺术之趣味如梁文博,画风的宁静清醇是自然而然的了。无论家居场景、花前篱下,还是乡村生活、高原净土,画中都有一颗细敏的、体贴入微的心。画如其人,生活中的梁文博是安安静静的,安安静静地画画,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决不喧宾夺主,决不摇旗呐喊。人过中年的他,却满怀稚子之趣。例如,朋友聚会的场合,他往往因为舍不得放下画笔而最后一个到,引得大家提意见,他就像迟到的学生一样,也不辩驳,讪笑着赶紧入座。下一次,却还是迟到。他是一个居家型的男人,“红地毯”为主题的系列组画就是以居家生活中的妻儿为模特创作的。《有猫的人家》是他的一幅广受赞誉的作品,画中的女主人就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那时他们刚刚搬入新居,忆念过去蜗居的旧日时光有感而发。画中,碧绿的吊兰生机盎然,娴静的妻子与笼中的小鸟侧身对望,花架下,一只白猫慵懒地倦卧,时光,仿佛也静止于这一时刻……多么温馨的场景!真实的生活体验,更能打动观者的心。

    所以,看梁文博的绘画,常常会有一种宁静温煦的情绪潜滋暗长。看看周围,我们生活的世界越来越热闹了,人们感到的却是越来越多的寂寥。也许,我们该到梁文博的画里“住”一段时间,紫藤下闲看花开,蕉叶间静听雨洒,与画中的女子一起,依恋着、伤感着、欢欣着,安安静静地行走在我们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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