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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产业需要什么样的中国风

时间:2011年10月21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

    飞向世界的中华艺术之翼系列谈(之一)

    开篇的话

    “发展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培养高度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提高全民族文明素质,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弘扬中华文化,努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为中国文化建设描绘了宏伟蓝图。有识之士指出,中国文化软实力建设的自信,最重要的应体现为对中国文化根的尊重与扬弃、对中国文化魂的坚守和创新、对外国文化的包容和借鉴。当代中国文化创造,在理论层面和实际的艺术生产中,对于中国文化根的寻找与重新利用,以及对待中西文化结合的态度,已经不同于上世纪诸多文化寻根之旅,而有了更多自信、坦然与从容。近年来在文艺生产中越吹越烈的“中国风”就是一个显证。但是,所有表面热闹的风向并不就表明达到真正的文化自觉与自信,尚需许多沉潜的思索与行动。

    在我们可以知悉的文化艺术生产事实中,中国风并不是一个已经确定边界的指称,它产生和生长于民族文化碰撞的语境之下。在文化艺术全球化日益加剧的今天,中国文化艺术产品面临自认与自立两大挑战,一切以彰显中国特色、突出民族风格为旨归的文化艺术加工都可纳入中国风的范畴。新世纪之初,文学、电影、音乐等各个艺术门类不约而同地向古典回归、向民间乡里寻觅创作之灵、文化之根,这阵风的吹来,或因庄周的蝴蝶之翼,或因杨妃的霓裳羽衣,或为一把纸伞、一颗红豆、一盏雨过天青瓷、一段牧笛吹奏的久远旋律,但这是否已经是中国风的全部,是否还有别样的缘由?针对文化艺术生产者对中国风自我指认的误区,他者接受的误读,甚至为广泛传播而牺牲精髓、炮制表象等问题,我们策划了中国艺术与中国风系列访谈,庶几能对中国风的大致轮廓与内里有更清晰的辨认,然而,这次探究的重点并不在于定义与设限,而恰恰在于拓展中国风的边界、开阔视野,以期更加深入、整体的把握对中国文化艺术产品的创造与传播产生积极影响。

中国文化产业需要什么样的中国风

陈少峰(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副院长)  怡梦(本报记者)

    我们的文化产业水平高,中国元素的影响力才能充分体现,反之,想以中国元素去带动文化产业发展很难成功。有市场竞争力的作品随便融入什么元素人们都看得津津有味。

文化产业对中国元素有什么影响

    怡梦:据我所知,大陆艺术家对中国传统元素的集中、大规模运用是在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此前,方文山、周杰伦的流行歌曲,张艺谋、陈凯歌的大片等艺术作品都对中国传统、民族风格有过或深或浅的表述,人们称这类艺术作品为中国风作品,中国风兴起的原因是什么?

    陈少峰:从文化软实力的角度来说,国家鼓励能够代表中国文化的艺术作品,而不是一味模仿其他民族的艺术风格;从文化产业的角度来说,不单纯考虑产业如何推广,更要考虑中国文化特色如何延续。这种政策上的导向会传递给很多从事文化艺术和文化产业的人。另外,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具有传承的价值,比如《青花瓷》中的瓷文化,在传承中有创新,把握中国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感受方式,融入传统艺术的表达方式,探索如何融合传统与现代。这种探索还受到“韩流”、“日风”等其他民族独特风格的触动,譬如在韩国的文化商品输出中,政府起着很重要的推动作用,令韩国文化既能与产业结合,又能对世界产生影响,韩国政府对文化产业的扶持对我们有启发。

    中国特色依存于民族传统,能体现中华文明源流的艺术作品更有价值,我倾向于称所谓的“中国风”为“华流”,因为我们有华文、华人,汉语为基础的文化艺术以“华”来表达更贴切,“华流”比“中国风”的意识形态色彩淡,文化味道浓。全世界华人创作的艺术作品,虽然有各种方向上的尝试,但都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特色分明,易于形成品牌化的影响力。但目前来看,这种艺术风格的特色还不够鲜明,很多人依赖传统元素,传承、借鉴与创新还没有融会贯通,我们的发展空间还很大。

    港台、海外华人的作品也围绕着中国传统艺术的轨道,只不过他们为了和西方对接,要引入现代元素,形成宽广的视角,在当代各国文化之间取长补短。如台湾的云门舞集以现代舞蹈表达汉字书法,这种创新更具有艺术性,既融入传统文化神韵,又对国外的戏剧理念有所借鉴,在各种艺术门类的融合中力图突破传统样式。中国戏曲等传统样式更适合传统的生活方式,以前生活节奏慢,而当代以青少年为主的消费人群对灵动的、富于现代感的艺术作品感兴趣。

    怡梦:中国风的命名似乎最早出现在方文山作词、周杰伦演唱的《菊花台》《千里之外》《青花瓷》等歌曲中,那么中国风是从港台吹向大陆的吗?

    陈少峰:大陆艺术工作者注重发掘传统元素,这种文化认同为华人所共有,并不一定是受港台影响,但是港台的表现形式对我们有重要启发。在文化全球化的潮流中,竞争越来越激烈,我们实行对外开放,如果没有特色很难表现民族的力量。而港台是较早接触全球化的前沿阵地,已有很多探索,市场经验比较丰富。在文化商品中融入传统元素并非易事,《兔侠传奇》里塞满中国元素,但表现力和《功夫熊猫》相比还差得很远。从《花木兰》到《功夫熊猫》,这种中西文化的碰撞可以启发我们开拓创新视角。动漫、影视制作者应该虚心,不必觉得中国元素被别人抢走了,如果他们能把中国元素表现得原汁原味,相当于和我们同台竞技。我们应该反思,为什么在中国文化熏陶下生长,作品中对传统元素的运用和阐释还不如别人。目前,动漫、影视工作者的文化修养很多停留在元素表层,没有深入发掘其中的理念、精神、神韵。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典故、传说对人性的把握可以超越任何国家和时代而为人们所理解,我们不应仅仅展示中国元素,而是以对元素的再创造参与竞争,以德服人,在竞争中成长。所以我不太赞成禁播外国动漫,这是缺乏进取精神的地方保护主义,这样的评价机制、竞争机制就成了矮子里拔将军,制作者也接触不到有启发的作品,地方保护不是长久之计。

    怡梦:中国元素对文化产业的发展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陈少峰:这个问题应该倒过来问——中国文化产业对中国元素会有什么影响?我们的文化产业水平高,中国元素的影响力才能充分体现,反之,想以中国元素去带动文化产业发展很难成功。有市场竞争力的作品随便融入什么元素人们都看得津津有味。中国元素会给文化产业锦上添花,会令文化产业产出精品,但我认为这是第二步,顺序不能颠倒。

    这些年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在走向世界的层面没有取得太大进展,仍停留在形式上,没有把内容、形式、底蕴和大众融为一体。

当前艺术生产对中国元素使用是否恰当

    怡梦:有人认为美国电影无论引入什么元素,都是在输出美利坚民族的意识形态、价值观,您有何评价?

    陈少峰:艺术家创作的文化艺术作品,只要能构成一个国家的软实力,政府当然会给予支持,这种支持不仅是意识形态上的,还包括知识产权等很多方面。换句话说,成功的作品体现了一国的文化艺术影响力,但这不是国家意志,而是综合实力。作品融入的是创作者的艺术理念和文化理解,这不是国家意志能支配的。美国电影中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其他民族也需要,但美国电影肯定融入了美国的个性。假如我们一味模仿,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与竞争力,全世界的文化艺术会出现一面倒的局面,造成文化失衡、引起国家文化安全危机,这不是政府能解决的,所以要搞文化产业。在大方向上是为打造国家软实力、继承发扬民族传统,具体的作品只要能形成正面影响力,都是有价值的。目前我们的作品还未占领别人的市场,不能责怪别人输出意识形态,市场竞争是实力的较量,实力弱的一方无话可说。在全球范围发展文化产业,真正的竞争力来自企业,不是政府埋单就能做出好作品。艺术家可以独立探索,但在文化艺术的传播中,只有企业竞争力与艺术家创造力的结合,才会有力量。

    怡梦:国内外作品对中国元素的运用、阐释有误区吗?

    陈少峰:外国作品使用中国元素是基于某种元素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一个人如果见多识广,就不会在乎文化出身,哪一种文化的提炼与表达能吸引人,他都会去发掘,因为他不是在宣扬爱国主义,而是在生产大众文化产品,为的是吸引全球的受众。但如果只是生硬的拼接、移植,没有人会看,所以不管哪种文化元素,在提炼过程中都会融入人性的因素,以适应人们在生活中对艺术的感知方式。譬如红酒文化,在形式上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元素,但是在人性的共鸣上,我们佩服品酒的高超技艺,欣赏法国人不是简单地把喝酒作为饮食的一部分,而是从中体验到更精致的艺术升华。元素通过什么故事来呈现非常重要,成功的作品主题似曾相识,但表现形式丰富多样。元素的表达要基于人类共同的价值观与人性的共同基础,比如“侠”文化,这是中国的,同时又能为其他民族所理解,所以在这个时代仍有共鸣。

    所谓文化艺术作品,既是文化的,也是艺术的;文化要面向大众,艺术要表达创作者的理念。两者糅合在一起应不露痕迹,元素的简单堆砌是毫无价值的。比如《花木兰》,创作者看重的是这个故事经过改造能吸引人,它是中国故事,当然要以中国元素作为表现形式,否则就不像“花木兰”。这部作品还使用了美国的方法提炼、改造和创新。

    怡梦:目前我们有对中国元素使用恰当的作品吗?

    陈少峰:艺术工作者有两种:继承性的几乎是照搬传统,葆有传统元素的原汁原味,但在今天这种纯乎传统的表述方式几乎没有市场了;另一种,知道融传统于现代,但不知道怎样融合才能恰到好处。让卡通人物身上背着京剧里的刀枪把子,这毫无意义。不是说某句话、某个动作蕴含中国味才更出彩,所以中国元素在精不在多,关键还是要形成自己的风格。我们往往以为融入中国元素就具有了中国风格,其实元素和风格还有很大差距。一方面我们对艺术作品创作规律的理解不透彻,对元素生吞活剥,不能做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缺乏能为全球受众所认同的角度;另一方面我们市场经验不足,对元素生硬拼接,不能形成在国际上有影响力的品牌优势。中国讲究自然神韵,艺术家需要研究中国传统艺术、哲学,获得更深的理解,把中国文化变成身体素质的一部分,而不是像旁观者一样把元素堆砌到作品中。

    另外,迷恋自身文化元素的表达也不是好事。如果美国创作者是这样,就没有《功夫熊猫》。先考虑创作一个好的作品,在此基础之上融入文化元素才是比较恰当的。对自身文化正面、教条的呈现往往娱乐性不强,真正吸引人的事物其实是有缺陷的,不是完美无瑕的。好看的故事都有戏剧冲突,人性也是在戏剧冲突之中才能展现出来。娱乐片满足的是人们的好奇心和生活中体验不到的诉求。现在很多文化艺术工作者像是搞学术,正统、刻板,缺乏想象力和对人性各个侧面的理解。

    想融入中国元素,先要“放弃”中国元素,讲好故事。如果故事不好,又要表达很多概念,又要融入很多元素,这是双重削弱作品的吸引力。中国古代有很多好故事,比如“人鬼情未了”就是中国人发明的,美国人拍出了《人鬼情未了》,说明这个主题人们都会有所共鸣。但我们今天再讲唐玄宗与杨贵妃的“人鬼情未了”就很不合时宜,因为这是一个套路,里边没有可供回忆的爱情细节,帝王的生活也不能代表普通人,就像《满城尽带黄金甲》里,只有一帧一帧金碧辉煌的画面,连中国人自己都不爱看。有的创作者以为外国人喜欢看中国古代宫廷生活,其实外国人欣赏某一种元素,首先看的是它的表现力,看其中有没有引人入胜之处。

    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就不能讲古代故事。比如“穿越剧”,娱乐性强,把古今中外各种元素组合在一起,找到一种戏剧冲突的新方式,我鼓励这种创作思路。只表现历史的电视剧一定会索然无味,一定要打碎历史重新组合,电视剧里可以这样,因为这遵循的是国人自己的观赏趣味。但这种创作思路放到电影中就很难实现价值,因为电影是“走出去”的途径,电影、电视这两种形式在表现传统文化方面是截然不同的。

    怡梦:中国风作品的目标是向外的还是向内的?

    陈少峰:我们的目标是全球市场。在理念上,中国人都支持中国风作品,但国内市场是不是就把握住了?《功夫熊猫》在中国获得好几亿元的票房收入,我们自己的作品最多只有几千万元。在消费层面,支持不等于埋单。所以第一个问题不是中国文化应该融入多少,而是作品有没有生命力,第二个问题才是作品能否恰到好处地融入中国元素,让中国文化随着市场竞争力的提升产生全球化的影响力。第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好,就纠结第二个问题,对作品本身都不具备把握能力,再融入中国元素更让受众困惑,这是目前的瓶颈。我提倡多研究怎么应对市场,不是研究怎么营销,而是探索如何根据市场需求来创作。譬如表达“正义”这个主题,先探讨人类共同的正义,再介绍中国如何看待正义,如果对“正义”这个基本概念都未能达成共识,就想把中国的“正义”灌输给别人,别人不会明白,也不会信服。

    中国讲究自然神韵,艺术家需要研究中国传统艺术、哲学,获得更深的理解,把中国文化变成身体素质的一部分,而不是像旁观者一样把元素堆砌到作品中。

海外“中国风”吹来了什么

    怡梦:港台的中国风作品何处值得大陆借鉴?

    陈少峰:台湾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较深,表现力比大陆好。香港对市场的把握能力较强,虽然香港电影也有媚俗的作品,但是制作者大多善于把握大众心理、流行趋势。大陆有自身的优势,人才济济、市场广阔、政府支持力度大,但也存在问题,企业、艺术家比较急功近利,我们太习惯于“快速发展”的思维方式,缺少反思精神。

    这些年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在走向世界的层面没有取得太大进展,仍停留在形式上,没有把内容、形式、底蕴和大众融为一体。很多有名的艺术家在尝试,但并未突破,新人找不到机会,企业是后来介入的,还没有经验。这样一来,市场大就未必是好事,因为随便粗制滥造的作品也能获得利润,竞争压力并不大,这不是有利于“走出去”的创作环境。

    举例来说,民风民俗、古代传说都是中国元素。张艺谋在形式上有很多探索,但止于形式;陈凯歌在内容上有很多尝试,但止于内容。都缺乏对文化的深度理解和与市场走向的结合,也缺乏对国际文化产业成功案例的研究,更缺乏对制作本身所需要素的了解。先不要想如何才是“中国的”作品,因为我们制作出来的“好作品”一定是“中国的”,我们骨子里就是中国式的思维。但很多艺术家概念先行,这是能力不足的表现。

    怡梦:国外作品对中国的表述,以及他们对本民族风格的描绘,有何值得我们借鉴之处?

    陈少峰:《功夫熊猫》的创造力值得我们学习。它首先是一个谁都喜欢看的故事,创作者第一考虑的是故事情节怎么发展,动作怎么表现,必须先让人喜欢,而不是先考虑引用什么元素。故事里融入了中国的太极文化,在全世界有八千万人在练太极拳,创作者提炼了太极的哲学理念,在故事情节中呈现得非常圆融。

    《千与千寻》的想象力也值得我们学习。宫崎骏对日本文化的表现非常精当。千与千寻的服饰,场景中的建筑,画面的色彩都充分体现日本风格。他对日本传说进行了再创造,比如千与千寻的父母因贪吃而变成猪,比如无脸人等。他对神、怪的表现很灵活,作品里有像八爪鱼一样的怪物,因为日本是以鱼为主要食品的国家。但宫崎骏也不是刻意地去附会日本味,而是他对自身的文化根基有非常深的认同感。日本人很善于学习其他民族的优点,但他们骨子里是很排外的,而且好胜,有竞争心。他们主要借鉴国外的表达方式和理念,而文化元素和艺术风格是自身固有的。我们的文化产业工作者知识和技术的积累比较丰富,但对传统文化积淀比较浅,表达力、想象力都受到基础薄弱的限制。

    采访手记

    探寻世界各民族文化艺术交融的轨迹,往往不免心存后殖民主义的芥蒂。笔者在设置问题时已潜在地认为,民族文化的“走出去”必须是“毫发无伤”的,任何考虑他民族审美取向、顾及他者思维方式而做出的装扮都无疑是对民族文化的一种降格。但陈少峰在接受这次访谈时持有的世界文化视野及人类艺术关怀令笔者服膺。文化产业立场积极有效地避免了过度的民族自我保护意识、狭隘的民族偏见等干扰,站在纯粹的文化与艺术视野下观望“民族”与“世界”的离合。访谈中阐发的核心理念是:文化有国籍,艺术无国界。发展文化产业即是以无国界的艺术彰显文化的国籍。理想状态下的全球市场不应预设任何人为的关卡,民族文化自我身份的确认,需要的并非一纸国籍证书,而是以一种独一无二的姿态置身于琳琅满目的各民族艺术产品之林,令本民族文化与他者的分野不言自明。所谓的国籍证书,只能由今天的中国自己打造,存在于赞誉与荣耀之中的传统和经典,并非一笔即取即用的遗产,祖先留下的只是素材与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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