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藤野严九郎纪念馆
为了使我们的日程更为丰富,主人还安排了对藤野严九郎纪念馆的访问。一小时后我们抵达与丸冈町毗邻的芦原町,暮色已经苍茫。
藤野纪念馆的全称是“鲁迅恩师——藤野严九郎纪念馆”。馆的正厅陈列着中国秦兵马俑的复制品和高大的藤野与鲁迅的铜雕。在铜雕中,藤野坐在一把圈椅上,年轻时代的鲁迅很恭敬地立于其旁,一只手扶着椅背。这件铜雕也是从中国绍兴复制来的。陈列室里陈放着藤野和鲁迅的生平事迹。藤野用过的教科书、讲义和教具,鲁迅用过的课本、试卷、成绩单和经藤野先生修改过的笔记本的复制件。正是这些笔记本,引起了当时与鲁迅同班的日本学生的猜忌和攻讦。藤野先生的可贵在于他不仅对一个异国青年施以慈父般的爱,而且在遭到同胞无端非议的时候依然怀了鲁迅所说的那么一种“大心”,并一如既往。鲁迅愤而离去的时候,他“面色悲哀而凄然”地赠了自己手书的条幅和照片,并嘱鲁迅给他寄照片。不知为什么鲁迅却一去杳无消息。直到鲁迅死后,他才偶然地从报上知道了鲁迅的下落。他悲伤地写道:
“……我对周君的那么一点帮助,他就那么感动,把我写在书里,称我为恩师。把我的照片挂在自己的房间里,至死还想知道我的消息。那时我要知道鲁迅即周树人,是位有名的大文豪,我给他去封信,他该多么高兴啊!现在是没有办法了,实在遗憾。我因为住在农村,社会上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前几天在报纸上读到了鲁迅逝世的消息,深感悲痛。”
这段话使我不禁热泪盈眶。这样的自责,这样的情真意切,显示了怎样伟大的人格,怎样伟大的一种人道精神啊。
教授过鲁迅生理解剖学的藤野先生对成为了伟大的社会解剖者的学生一无所知,而鲁迅对后来隐没于深山成为乡村医生的先生却是多次托人苦苦寻找过的。这固然是无可弥补的遗憾,却给予了人类的情感世界以更为沉重的分量。
这份情感遗产的继承人是深深知道这分量的。他们不惜耗费巨资,把藤野晚年开设的乡村医院从他的故居拆卸开来,又原模原样地在纪念馆的旁边恢复起来,连院子的栅栏和杉树皮檐顶的木门都毫不走样。室内的布置自然是一切如故。我特别注意到一幅用篆体书写的中国《孝经》长幅。据说,藤野先生治病前,得先让病人读完《孝经》,读不下来的,他往往不予诊治。显然,在这位严正而倔强的老头看来,医生要有医德,病人也要有病德。按说藤野从事的是西医,却又如此尊崇中国传统的道德修养,他对一个异国留学生怀有那么诚挚的大心,由此也可以寻觅到一些缘故吧。
离别芦原町的时候,天开始黑下来。我的心沉甸甸的。从中午开始,天就断断续续地下着风暴雨。主人说,这个季节的风暴是很少见的。天上奔走着一大块一大块泼墨似的云团,却有彩虹从湿润的黛色的远山上面飞跃起来。这很像我此时的心情,有深沉的忧郁,也有美丽的激动。
谦卑与自信
早上醒来,拉开榻榻米前的木格,蓦然见到一幅巨大的油画。近处是一大片翠绿的草坪,一湾碧水流贯其间,小木桥与小石垒潮湿如洗。草坪的远处,有造型别致的红顶小屋点缀,更远处便是一派青苍的山,晨雾浮动如烟,肃穆而深邃。
这是丸冈温泉宾馆户外的景色。昨晚我们到时,已是夜间,除了感觉到丸冈温泉宾馆像一颗遗落在幽深山谷里的明珠之外,一点不知道这山谷究竟是什么样子。
一天多来,我们穿过了许多山地,到处见到的都是一派葱茏。日本人对他们的自然资源真是到了珍视的地步。他们的林木,几乎从不砍伐。为了保证林木工人的利益,政府宁可拿出大量的补贴。倘要建筑什么,拓地面积一定计算到精确的程度,规划之外,寸草不伤。埋一根电杆,就按电杆的圆周挖洞,决不搞“扩大化”。这恐怕除了日本的章法严明,纪律整肃,还在于对有限国土和资源的珍惜和危机感,已经成为国民的自觉意识。
由此想到日本的国民素质。交通规则是任何一个城市社会里最显露的一种公共规则,最易于公开地检测一个人的公共规范意识乃至公德。我们所见到的所有街道道口,从没有车和行人闯红灯。即使是清晨或半夜,道口红灯一亮,车辆和行人便即行呆立,哪怕横道上根本就没有车辆经过。绿灯亮起之前,决没有人会跃跃欲试。即使是在上下班的高峰,车站站台上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必定是排定先后次序,而且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定距离,以免互相叨扰,绝对看不到蜂拥而入和夺门而出的事情。日本人的时间观念是很强的,真正的时间就是金钱,但该温文尔雅的时候还是温文尔雅,决不露出“馋”相。不会像我们的有些人,整天赶来赶去忙的并非出于什么于人于己有价值的事,往往无聊之至,但在挤车之类的场所,却总是奋勇拼搏,似乎稍迟了片刻就要耽误军国大事似的。
从社会行为规范化这一点讲,日本给人的印象是个纪律严明的兵营。
普通国民给人的一个突出感觉是礼貌。在我们到过的饭馆,除了细心周到的服务外,客人走时,老板和老板娘必定一再弯腰低头道谢。开始我们还不在意,往往径自扬长而去,后来听到身后不断的嘟哝声,才意识到我们在被人恭敬着,也便连连打躬颔首,很有些不知所措。在国内看惯了爱理不理的冷面孔,花钱受气成了习惯,如今受到这样的抬举,真有些站惯了的贾桂不敢坐的感觉。以前常听说日本妇女老是跪着接待人,可是,昨天晚上我们用晚餐时,见到木格拉开,外面真的匍匐着一个来送酒菜的日本妇女,心里还是极为震惊。路上问路,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他们一定搁下手头的事情,反复耐心细致地讲给你听,如果需要拐弯,且不算太远,他们便干脆领了你,走到最后一个转弯口,把你要找的地方指给你。完了,不等你谢谢他,他或她已经把两只手掌平放在大腿前面,不断地向你弯腰低头,说着“多谢”,似乎是你给了他或她什么荣幸。
这礼貌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些谦卑。但细想想,其实是一种对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修养、自己的人格充满了自信的个人尊严。当把它施之于外族人或外国人的时候,也就成为一种民族的或国家的尊严。问题在于我们同胞中有许多人并不把个人尊严当一回事,也就遑论民族国家尊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