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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见闻(之二)

时间:2011年04月15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陈世旭

    路边小店的早餐

    从岐阜到福井,光是高速公路上就得跑三个小时。我们因此在六点以前就早早地起床。一天时间,我们已经学会了尊重主人的时间观念。这就是所谓入乡随俗、客从主便吧。中日两国的传统道德原就出于一脉。

    早餐在一家名叫“勺桐”的路边小店。宾馆是为我们作了早餐准备的,因为头天晚上我贸然提出想尽可能多地接触当地的民间生活习俗,便在当晚通知取消了。

    “勺桐”格局不大,一个长长的吧台之外,只有仅能容十余人的沙发。沙发齐齐组合在鲜花丛中。这些非实用性的装饰部分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日本人极善于利用空间,在一个很有限的格局里营造出一种不失舒适的环境,显现出一种极优异的生存能力。这使我想起中国一般上海人的生活风情。只是因为物质文明程度和整体人文素质的差异,日本人做得更豪华、更精巧、更雅致些。可能是因为时间尚早,计时工还没有来,“勺桐”的老板娘一个人在吧台里外忙碌。十几个人的早餐她一份一份地分送,毫不敷衍:一只鸡蛋、一片面包、一匙奶酪、一杯咖啡,都分别用极精致的竹编或漆器衬托次第送来。一旦用完,即行清理,桌面上重又光可鉴人。这一切都伴着谦恭的微笑在默默中完成。早晨清新的阳光照进小屋,屋子里花木葱郁,四处一尘不染,烘烤面包和煮咖啡的淡淡清香袅袅弥漫。我不由想起国内的饮食业。那些不避尘土,一桶水可以洗一百个人吃过的碗筷、一块抹布可以抵挡一切的路边摊档,且不去说它,就是某些高档餐馆也实在难符其实。装潢可谓豪华讲究,但顾客却难有安身之地:桌椅染满油腻,地毯喷发恶臭,使人觉得非赴宴也,乃如厕也。倘不是因为那些慷国家之慨的同胞们常常是胃口很好,这种地方原是让人掩鼻走避还唯恐不及的。坐在对面的小石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他在中国杭州西湖投资办的餐馆,头一个注重的就是卫生,卫生中头一个抓的是厕所。因为他对中国的厕所感触太深,有的厕所根本插不了脚。除了脸红,我还能说什么?我们的许多厕所实在没法让人引为自豪。即使厕所,也未必就必须是污秽之所的,何况餐馆。

    福井之旅

    早餐之后,小石——他显然是中国学术交流中心的头脑之一,中心的副会长藤本芳子和她特地前来和中国客人见面的丈夫同我们告别,由大牧先生和中心的常任理事松浦正雄陪同我们去福井。因为是跑长途,为了安全起见,中心特地从名古屋请来了三浦义幸先生。他是日本中部铁道兵用品运输劳动组合的执行委员长,也是中日友好事业的热心人,有熟练的驾驶技术。

    车出岐阜,大牧的话多起来。远远地看见云雾缭绕的伊吹山,那是一座充满了神话的山,常见于日本的文学作品。脚下横过的伊势川也是颇有名气的。记得有一年日本民众举行反原子武器、反战争的声势浩大的和平游行,就是沿着伊势川进行的。大牧说,他的家就在这条河的上游,他是农民的儿子。说话间,他的神色中充满了眷恋。他是那种十分保守的传统知识分子,这种知识分子,在中国相似年龄层次的知识分子中,随处可以看到。对美好传统的保守,也应该是一种美德吧。这种知识分子,我想我是再熟悉不过的。

    在一段不太长的路程里,见到好几处建筑物前矗立有美国的自由女神雕像。大牧颇不屑地说,那是Pachinko(音为帕琴科,即弹子房)。帕琴科是一种赌具,其原理类似我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常见于街头的用手拉的中奖机,只不过改用了电子操纵。大牧嘲笑说,凡从帕琴科出来的人每回都声称自己是赢家,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所有的帕琴科就早都该破产了。而事实是帕琴科越建越多,越建越堂皇。帕琴科是舶来品,门口矗立自由女神像则是一种时髦。日本年轻的一代很多人还是崇拜欧美文化的。他同他二十六岁的女儿就常常因此发生争吵。“这就是所谓代沟吧”,大牧很无奈地说。“代沟”这话题,在中国已经说得很滥了。记得很多年前访问欧洲时,那里的中年以上的人也老谈这个话题。看来,“代沟”是人类生活一个永恒的共同话题。年轻人总是向往一切新的东西,老年人总是怀念一切旧的事物。这恐怕不能仅仅归结于社会学、文化学和哲学的原因,其中还应该包含有生命学的意义,甚至,恰恰是后者,成为前者的基本前提。世界也正因此才充满活力的吧。

    日本的高速公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收费是不客气的,但服务也是毫不马虎的。全封闭的高速公路相隔一定的区间便有一个小憩场:草坪、园林、商店、餐馆、厕所一应俱全。商店的墙上挂着大量印制精美的名胜游览图、城市交通图和全日公路、铁路、航空交通图,可以任意取走,不必交费。草坪上设有高低杠一类健身器具,可供在车子里窝久了的行人活动筋骨。一切都想得那么细致周全,几乎可以说,凡人有需要,就有对这需要的满足。所有这些,都属公共设施,并不限于少数人享用。

    杉津小憩场在这条高速公路附近。一片苍郁的山林怀抱下,敦贺海湾闪着粼粼波光。海湾最远的岬角上,隐隐见到一片银灰色的建筑群。大牧说,那是原子能发电厂。最初确定建这核电站的时候,当地民众集会反对。政府于是首先投入大量资金为当地建设道路、学校等公益事业,使民怨得以平息,现代化建设得以顺利进行。这个海湾便建成了一个十分秀丽的海岸国立公园。

    公园里最突出醒目的位置,立着日本江户时代诗人松尾芭蕉的诗碑。芭蕉其人,我是知道的,他对日本诗坛有相当大的影响。正是经他的提倡,把俳句——又名“发句”,一般以三句十七音组成一首短诗,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又称十七音诗——发展成为工种独立的诗体,他因此被后世称为“俳圣”。他的诗,文笔清淡,独创一格,开一代“蕉风”。其门生弟子千余,最著名的十人被称为“蕉门十哲”。松尾芭蕉出身并不高贵。少年时曾为武士家中侍从,后流浪行吟,因不满当时商人逐利的社会风气,曾隐居于深川芭蕉庵,以芭蕉为号,视人生如过客,将得自平民生活的诗情用幽玄闲寂的风格来表现。这样一个人,如今被供奉于一个充满现代气息的路口,作为民族文化的骄傲,青松掩映其上,大海汹涌其下,是很可以欣慰的吧。遗憾的是,因为时间匆促,我没有能够把诗碑镌刻的芭蕉手迹记录下来。

    中野重治故居印象

    在此行的目的地丸冈町,我们看到更为令人深思的现象。对中野重治的生平及其创作进行考察,是我们此行的主要任务之一。来自中国的我很难想象,中野重治在他的家乡会受到如此崇高的尊重。他的占地面积甚大的故居被精心地维护着,除了一间重新仿制建起的写作室,其他的屋舍仅存了地基,花岗岩的条石错落有致,空间铺垫着金黄的细沙。中野重治生前说过,不要在他死后给他立碑,人们遵从了他的遗愿,但把院中的一口水井填满,种上了青草。井边的地上置放着中野重治生前用过的石磨,一扇斜搭在另一扇上面。这样的纪念方式比生硬的纪念碑更亲切而自然,更能引起人们对一位以平易劳动者自居的作家的悠长缅怀。整个院子被一圈松柏林所围绕,在木栅栏的闸边,立着一座洁白的一人高的剑形的石碑,上书:中野重治生家迹。朴素,恬静,却又充满了深情,正像中野重治的艺术所体现出来的作家的灵魂。

    与中野重治故居的简洁相比,中野重治纪念图书馆简直就像一座宫殿。外观依然是朴实无华的,极大的斜屋顶,青灰的墙面,里面则堂而皇之。图书馆的馆藏丰富,设施齐全,一个现代图书馆所应具有的,此间均不缺乏,专门的儿童阅览室甚至配有专职的辅导教师。图书馆的一部分是中野重治文库。中心是他的铜像。四周是他生前的藏书,他的劳动用具和文具,他的手稿和他的几近等身的二十八卷装潢考究的文集,他写作时用过的油灯、小桌、榻榻米和他自己设计的小桌下的小方洞(为的是在长久的盘腿静坐之后可以伸腿活动),他的运去东京又从东京运回来的高大笨重但底部有木轮可供移动的书箱。文库整面的玻璃墙外是一方宽敞的院落,地面有意堆积成起伏的小丘,丘上青草茵茵。几棵梨树是特地从中野重治的故居移植的。中野重治生前最喜欢的是素雅洁白的梨花。院落的一隅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首中野重治歌颂梨花的诗。这是中野重治生前为祝贺一位友人的女儿出嫁写的。清高的中野重治生前从来不写贺诗一类,这是唯一的一次。这首诗的大意说的是有树即有花,有花即有果实。这首充满慈爱温情的诗使我想起我国给新嫁娘送枣子、花生和桂圆以祝愿“早生贵子”的习俗。

    询问这个纪念图书馆建造和管理的经费来源,日本朋友回答说是政府拨款。另外,我们对中野重治的考察,以及就中野重治研究在当地举行的座谈会发表的演讲,都受到日本重要报纸《朝日新闻》《读卖新闻》等记者的采访和专题报道。这使我多少有些困惑。中野重治是一位有影响的无产者作家,以日本现行制度,这种超越政治偏见的做法说明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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