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苏北一个古老的地方——邳州市,她有二千余年的历史,民众的文化积淀很深,因而民风民俗也丰富多彩。就拿旧历除夕(家乡人都叫“年三十”)来说,人们在游艺方面就花样繁多。其中最受百姓们欢迎的,便是看“乡会”了。
何为“乡会”?就是在春节之前,各个村子根据自己村民的特点和人力、物力、财力,排练出一个或数个游艺节目,在“年三十”到春节后的初五之间,演出给村民观赏,同时还要到其他临近的村庄进行“巡回演出”。这些节目,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或古典戏曲,诸如《祝英台下山》《猪八戒招亲》《八仙过海》《小放牛》等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故事。因此人们也希望相互交流,分享乐趣。
一般到外村演出时,总是红旗开道,乐队随后,锣鼓齐奏,唢呐高扬,后边由众人簇拥着演员们,浩浩荡荡向邻村开去;对方则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夹道欢迎。
那些日子,各个村寨,你来我往,到处彩旗招展,鼓乐喧天,人们也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年年岁岁,乐此不疲。因此,演“乡会”就成了家乡过年时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我们村是一个百年老村寨,几百户人家,全部是程氏家族,故名曰程家圩。因此,每年“乡会”所排演的节目,都较其他村庄的节目水平高,内容也新鲜丰富,是邻近各村庄的标杆。每当过年时,邻村的乡亲们都对程家圩排练的“乡会”翘首以盼,一睹为快。
但是,到了“七·七”事变后,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进我们家乡来了,他们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大家逃难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排演“乡会”?因而有好几年空下来了。于是,在过年时人们便感到甚为无趣。
幸而不久,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开过来了,把鬼子打得屁滚尿流,使他们龟缩到县城里不敢出来,乡亲们才得到了暂时的安居乐业。
人民子弟兵的到来,不仅给乡亲们带来了安宁,还带来了新鲜的文化生活。为了宣传抗战救国思想,新四军的宣传队排练了许多文艺节目,供老乡们观赏。当他们了解到乡亲们在过年时有演“乡会”的习俗时,便号召大家把它恢复起来。为此,专门派来文艺兵帮助排演“文明戏”(实际上是小型歌剧或话剧)。因此,我们在过年时又能看见久违的“乡会”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首次观赏新排演的“乡会”的情景。
那是一年“年三十”的一个傍晚,人们刚刚吃罢除夕年饭。这时,忽听一阵锣响,随之便有人高声叫道:
“请乡亲们快到场院去看乡会,是新四军帮助我们排演的‘文明戏’!”
这是我一位本家叔叔在呼叫,他是我们村抗日的村长。大家闻声都纷纷从家里出来,向场院走去。母亲也牵着我,随同大家一同前去。
场院是我们老村用来晒谷、打场的地方。此时,场院正中,用数辆牛车搭起一座方方的戏台,树干上吊起一盏盏“马灯”,把戏台照得通明透亮;戏台正面,垂着当地土产的老蓝布幕幔。不一会儿,从幕后走出一个年轻的军人,他身穿灰布军装,腰束武装带,目光炯炯,英姿勃勃。大家都认得他是驻扎在这里的新四军营长,就是他率领数百名抗日健儿,巧与敌人周旋,打得鬼子惊心丧胆。乡亲们把他看成传奇英雄,非常敬佩他。他先向观众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便讲起话来。首先向乡亲们拜年祝福,接着便介绍了全国抗战的大局,讲了平型关大捷,又讲了台儿庄战役,还讲了我们这里的敌我形势,最后,他号召乡亲们行动起来,支援人民子弟兵,彻底赶走日本小鬼,享受太平岁月!说罢,便退入幕后。
随之,一声清脆的锣声,幕布徐徐拉开。只见幕中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卧室,陈设简单,有一角已经塌陷。室内的床前坐着一位身着缟素的少妇,伏在那儿嘤嘤痛哭;窗外,一弯冷月,高挂天边,几片乌云,飘浮而过。随着一曲哀怨的二胡乐声,少妇吟唱起来:
月儿渐渐高,挂在杨柳梢。
小奴家在绣房,心中好苦恼。
歌声凄楚动人,用的是我们苏北的民间小调。
一声未了,幕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男中音问道:“你苦恼什么?”
少妇接着唱道:
苦恼奴的郎,死的真冤枉。
日本鬼丢炸弹,落在他身上。
声音由哀怨而悲愤,唤起人们对不久前日本鬼子大轰炸后留下一片火海、血肉横飞的回忆。紧接着幕后的男中音责问:“他为啥不去抗日,留在家里呢?”
少妇愧悔无及地唱道:
也怪奴家错,不该留家(里)过。
到如今苦淋淋,有话对谁说!
歌声如泣如诉,催人泪下。观众有人擦眼睛抹泪,有人哭出声来。
幕后男声又问:“那怎么办呢?”
只听少妇的声音高昂起来,目光直视远方:
奉劝姐妹们,救国都有份。
母送儿妻送郎,参军打敌人!
幕后男人高声赞道:“说得对!”同时又问她:“你自己呢?”
只见少妇站起身来,握拳挺胸,慷慨激昂地唱道:
捐款募军粮,支前又拥军。
赶走了日本鬼,人民才得安身。
唱到这里,戏进入高潮,并与观众引起共鸣。人们齐声喊道:“就应该这样!”同时有人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大幕这时才徐徐闭上,这出“文明戏”就这样结束了。但是,人们并没有立即走散,站在台下,不愿离去。不少年轻的小伙子,跳上台来,找到那位新四军的营长,要求参军抗日。
我们程家圩“乡会”排演成“文明戏”的消息,迅速传遍邻近各村,他们都提出要求:把“文明戏”搬到他们那里演出。盛情难却,我们的村长只好答应。于是,这个戏便在我们那里各村演开了。于是,又形成新的“乡会”。
这是我少年时代在“年三十”时第一次观赏“文明戏”。剧情虽然简单,却长久留在我的记忆里,时间的长河流过去60多年了,并没有磨去那一幕清晰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