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一个人物,演好一个人物,都是很难的事情。尤其写近代,更难。剧作家孙德民要写成兆才。成兆才在评剧界被视为圣人,一辈子写了102出戏,比如像《花为媒》、《杨三姐告状》至今依然广泛流传。我想,该写,但也难。一次闲聊,他好象随意说了成兆才的一些轶事。他说,成兆才有两桩婚姻,第一次婚姻养了个傻儿子,傻儿子掉泥沼里了,媳妇拉儿子,反被儿子拽下去,母子就这样死了,那时候,成兆才在外面演戏。第二次婚姻娶了个小媳妇,都可以当他的闺女,弄不到一块儿去,跟人家跑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是他培养出来的爱徒。听完之后,深为感叹,又突然意识到,莫非他就要写成兆才的两次婚姻?舞台上这一亩三分地容得下成兆才这么多的情感纠结吗?
终于看到由唐山市评剧团张俊玲主演的《从春唱到秋》,果然写的是成兆才的两段婚姻。第一段婚姻是在戏台上演出来的,因为光绪驾崩,演戏被禁,一年之后,好不容易解禁了,来到天津同乐园,演了成兆才的新戏,一下子火了起来。观众点了成兆才的《傻柱子接媳妇》,成兆才兴高采烈地扮戏,这时候,成兆才的侄子报丧来了,媳妇儿子全没了。戏园子里爆棚啊,不唱行吗?傻柱子出场了,满脸挂着笑唱道:“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然后自报家门:“我媳妇在城里当老妈子,去了三年咧,我借了头小毛驴,不免到城里头接她回来好过日子。”说到这儿,傻柱子的脸变了形,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说了一句戏里面没有的台词儿:“我上哪儿走啊?”台底下可就炸了窝了,傻柱子(成兆才)醒过来了,抽了自己一耳光,接着唱,那唱可就变了味儿,晕倒在台上,台下哗然。怎么回事儿?戏园子刘老板赶忙出来解围,没辙,只能实话实说,告诉观众,演员的媳妇没了,硬撑着演的戏,对不住大家了。观众还真仁义,赶快回去奔丧去吧!铜子儿扔上来了。成兆才感动得潸然泪下,决然拿起鞭子,把戏继续演下去。
如果不是亲眼看张俊玲演成兆才,我很难把她的名字同成兆才联系在一起。不是因为张俊玲是个女演员,成兆才是个男人。女演男,演个俊男不成问题,可成兆才偏偏长得困难了点儿,还是个光头。张俊玲长得是那么清秀,为了演成兆才,剃了个光头,却还是个俊小伙。可我就认为张俊玲演的就是成兆才,就是那个因为琢磨戏文锄草时把苗给锄了的成兆才,就是那个忍住满腹悲哀“锣鼓重开”的成兆才,我甚至感觉到成兆才强笑的眼窝里迸出了泪花。舞台上的成兆才活了。
张俊玲的演唱游刃有余。什么叫游刃有余?就是声音的控制能力,节奏(抑、扬、顿、挫)和音色(甜、亮、脆、美)的把握可以做到随心所欲,做到这些,情感的传递就能够准确到位,富有强烈的感染力。我十分欣赏第四场成兆才的“锣鼓敲起来”的一段唱。这段唱是在成兆才绝处逢生时唱的。吉庆班的头牌筱金花让人家给挖走了,师傅急得吐了血,吉庆班交给了成兆才,可唱不了戏啦,茶园的老板不干。陈小山?没听说过呀!您叫一个雏来演,您说不错,可观众不认可呀!成兆才左央求右央求,老板吐了口,说是有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叫吕子竹,是前清升平署切末房的管事,当年慈禧太后看戏都是他安排的,现在唐山赋闲,就好捧戏子这一口,要是他点了头,这个陈小山就可以唱戏。见了吕子竹,没承想吕子竹真喜欢陈小山,还认了个干儿子,总算开锣唱戏。吕子竹放出话来,《洞房认父》演10天,份子钱我全包了!成兆才绝处逢生,喜出望外,开怀大笑,怎么笑?唱!在这个节骨眼上作家给他安排了一个中等的唱段,写得可真是地方,演员唱着舒服,观众听着过瘾,成兆才的行腔欢快跳跃,舒展流畅。
成兆才的第二桩婚姻是吕子竹给定的,那是用枪逼出来的。吉庆班演戏演得红火,吕子竹高兴,就把自己的随身丫鬟如月赏给了成兆才。成兆才能要吗?做自己的闺女都行。丫鬟也不愿意,她心里的人是成兆才培养出来的陈小山。吕子竹有绝的,掏出一把枪,顶在如月的太阳穴上,留她干嘛?毙了得了!吓得如月趴在地下抱住成兆才的腿叫着“救命”,成兆才连忙答应了婚事。
两桩婚姻,一把辛酸泪。张俊玲演成兆才从年轻一直演到50多岁(成兆才1929年去世,享年55岁),年轻时潇洒,老年时沉稳,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表演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他同灵芝的一场戏,灵芝暗恋着成兆才,成兆才心知肚明,但考虑到自己身世的坎坷,不愿拖累灵芝,始终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当灵芝向他剖白了自己的真情后离去时,成兆才有一个表演动作,场面上起“急急风”锣鼓,由轻而重,进而急促,成兆才冲往灵芝离去的上场门,而在锣鼓最急促强烈时,成兆才戛然止步,定在那里。静止的身体动作与强烈的心理动作形成巨大的反差,准确生动地表现了成兆才内心的激荡。
戏的结尾,成兆才有一段唱:“ 戏台上流光溢彩留绝唱,最悲最苦是做戏的人。岁月如流水,血泪铸精魂。从春唱到秋,何处觅知音……”唱词长了些,没有什么激越或花哨的腔。我却琢磨那两句词儿:“戏台上流光溢彩留绝唱,最悲最苦的是做戏的人。”您说,那年月,唱戏,容易吗?